唐诗和宋诗的比较之前的话:比较唐诗和宋诗,应该是一项系统的工程。本人学识有限,虽然勉力为之,终不甚得要领,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选用了两首诗,分别是唐代诗人韦应物的《滁州西涧》和宋代诗人苏舜钦的《淮中晚泊犊头》,做一管中窥豹。如果任意选取两首诗来比较,显然是意义不大的。在这里,我选取了两首情景相似,各自地位差不多的两首诗来讨些说法。如果有贫嘴的地方,请见谅。草成此文,搏君子齿冷。滁州西涧淮中晚泊犊头韦应物*唐苏舜钦*宋独怜幽草涧边生,春阴垂野草青青,上有黄鹂深树鸣。时有幽花一树荫。春潮带雨晚来急,晚泊孤舟古祠下,野渡无人舟自横。满川风雨看潮生。(一)中国文化博大精深,诗歌更加是独领风骚。其中又尤以唐诗为甚,其字词境象,已臻于化境。宋诗无疑是继唐诗之后的一座丰碑。宋诗虽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是唐诗确实已经达到了天人相半之境地,出招不循定例,在有意无意之间,又如香象渡河,羚羊挂角,有神韵可味,无迹象可循。宋诗宋人无此心境,亦无此多新境(文房四宝频频入诗可见),而多处于有意之间,欲以人巧夺天工,难免落了下风。(二唐诗和宋诗虽可说是道同殊归,但是毕竟风格迥异。然而细查《滁州西涧》与《淮中晚泊犊头》二诗,前者固然颇具唐诗之神韵,后者却也堪称宋诗之“另类”(这“另类”二字用在这里,似乎用于比较的两首诗并不典型,其实不然。我们要做的,是较高水平层次上的比较。凡夫俗子,村野匹夫的诗最多了,却是做不得数的。),都纯以情景胜。韦应物是唐玄宗时一诗坛才人,与王维,孟浩然,柳宗元并称,名重一时。早年为人极尽豪爽,至后来心性大变,趋于平和。《滁州西涧》一诗充分展示出诗人的这种变化。就“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二句,传达了诗人转向内敛,渐欲看淡世情的心境,工于锻意而辞皆凝练自然,情致闲淡秀雅,意象清寂幽远。无怪乎朱老夫子评之为“无一字造作,气象尽真。”而与韦之“附饮一杯酒,仰聆金玉章。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相比较,只能令人疑为两人所作。与“独”句意境相类的韦诗,还有“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之类,皆凝铸陶谢(陶渊明谢灵运)而从王维,但仍明明白白的透露出一种个体的情绪色彩。再者,此二句于一静(幽花)一动(鸣)之间,给人一种感官上强烈的对比,颇有些不让摩诘公专美于前的味道。《滁州西涧》之三四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两句尽显诗人功底,令一首小小的七绝于曲曲折折重中陡生新意,颇见高远。由一草一鸟转至无主野舟,写景由远及近,转换之间有如天马行空。这倒也不足为奇,华妙之处却在于这两句所令人联想起来的一幅画面:茫茫一水,习习春风,弥弥夜幕,绵绵春雨――――一叶孤舟,然后就浑然忘了还有所谓的文字存在,令人顿生“一叶扁舟轻帆卷”的冲动。风雨侵袭之下,小舟便若无主浮萍,但却任凭风吹浪打,而我自巍然不动,成为了整个意境,整个画面的中心――颇俱禅宗“以静制动”的说法。乍一看来,此二句给人一种萧索之感,但当我们把握到诗人此刻的心境,把握到全诗由上而下顺承下来的情感,却全无身世浮沉,山河破碎的哀叹,“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的出世之感油然而生。(当然,景无二样却心无二同,正所谓“心远地自偏”,境由心生。)或曰:“天下之诗,莫出二句:“一曰意句,一曰境句。””于此,意境尚可分否?(三)方才说了《淮中晚泊犊头》是宋诗中的另类,到底是怎么个另类法呢?宋诗既异于唐,褒扬者可以说她深曲瘦劲,别辟新境,贬低者可以说它枯淡生涩,不及前人。这些都只是一家之言,且不必理会。但平心而论,宋后八百年,诗之成就未有超出于宋者,此乃一不争事实。宋诗取唐人不齿入诗之物如笔墨纸砚之类入诗,长于说理而短于抒情,只能说是剑走偏锋。纯粹之宋诗如陈师道之“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然而宋诗中亦不乏纯言风情而以情韵胜者,《淮》即其中之一,其余如苏轼之“梨花淡白柳深青”之类,在此就不一一赘叙了。谈诗免不了要谈作者,苏舜钦与梅尧臣并称“苏梅”,与欧阳修一起是北宋诗歌革新运动的中流砥柱,一扫五代以来的形式主义文风。苏舜钦诗本极尽豪迈,却又能做清新小调,用评稼轩语“才人伎俩,不可估量”来评价,虽有些过,却也不遑多让。“春阴垂野草青青”,一片碧海横波,苍翠欲滴,此乃一大景。“时有幽花一树荫”,真个暗香浮动,我见犹怜。此乃一小景。睹大景而有踏青之意,赏“幽花”而生呵护之心,此乃人之常情。诗人把两者放在一起,看似略有矛盾,实乃机关算尽。只因无论何种文艺方式,其中由对比产生的美感,总是令人回味无穷的。又至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二句,此中又别有天地。苏舜钦是范仲淹改革集团的一员干将,诗人于文学于治国,都是锐意改革,积极进取的。但改革虽然合于时政,却不为顽固势力所喜。在保守派占尽上风的当时,失败是改革唯一的结局,贬谪是改革者唯一的归宿。诗人或是贬至外地,晚泊犊头,本为眼前夜景所感,无奈压抑不了那颗忧国忧民之心的躁动,虽当朝权贵的鼠目寸光,对改革的处处掣肘时不胜唏嘘,盼望有一天群小去尽,改革得行于天下―――“满川风雨看潮生”七字的底蕴,皆出于此。借眼前之壮景,激发自己被消磨殆尽的壮志雄心,诗人真个好男儿。四)两首诗虽是各有千秋,但依某愚见,终究是韦诗胜出一筹。其一,前两句两诗同为写景,同用对比,韦应物倾注了浓厚的个人情感,令人全然分不清楚到底诗由景生情还是由情生景。苏舜钦诗则于此略显苍白无力,更惶论两种对比的优劣。其二,“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两句,被人们千古传诵,自然并非浪得虚名。十四个字,各人因心境不同都可以产生出一系列的想象。苏舜钦则毕竟压不下心中的那股豪情,从前两句的“无形”落入“有形”。其三,就字词而言,韦应物字字锤炼而字字自然。苏舜钦自然则自然,锤炼则未必。苏诗倒是颇具劲力,但终失于祥和,以《诗品》论,不过中品而已。当然,苏舜钦诗野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前面所说的种种优点仍然历历在目。其豪气就远非韦应物所及,于此,则不是论诗的重点。苏诗终究在意境,手法上落了下风,这也注定了苏更加适合于做一政客,而非文人。苏诗的缺点也就是一般宋诗的缺点:句虽新奇,而意不深远,乍观有效而久诵乏味。说是“异类”,苏诗仍然脱不了时代的樊篱。汉唐盛世已去,我华夏何时才能再说一句“虽远必诛”?宋朝数百年基业,只是一直内忧外患。其气不再,其势已渺,其文如何?通常区分唐、宋诗,除了时代概念以外,则还指风格。风格当然与时代有关,不能几械的用时间段来划开;唐诗从韩孟诗派起下启宋调,而宋朝也有传承唐音者,比如宋初的白体和西昆体。就总体而言,唐宋诗风颇有不同,自宋以后直到近代,我国古典诗歌的风格,一般都没有超出过唐、宋诗这两大类的范围。《诗词散论?宋诗》中说:“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这番话说的便是唐、宋诗各自的特色。举一个例子说明,比如李白的《洞庭湖》(之一):“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天南不见云。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此诗只是写洞庭西望之所见,信手拈来,毫不着力,读来的确是蕴藉空灵,情在景中,这是以韵胜。再看黄庭坚的《题郑防画夹》(之一):“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这首诗前三句写的是湖中景致及景色之动人,待到诗人欲买舟一游时,方明白并非真景,原来乃是画。前三句的烘托作势,目的全为闪出最后一句,足见颇费匠心,深折透辟,即以意胜。唐诗重韵致,所以大都情景交融,或情寓景中。又如像李白《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四句均写景,并无特别深意,然其中洒脱高远,读者自能体会;其美全在情辞。这便是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所讲的“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而同是写庐山,苏轼《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便不尽相同,前两句还是写景,但后两句却是议论,不过正因有此议论,更能让人充分领略到庐山的峰回路转。清人赵翼评论道:“庐山名作如林,若再实做,断难出色。坡公想落天外,巧于以偏师取胜。”的确,本诗与李白诗相比,意思较为深刻,以气骨见长;但情辞之丰腴则有所不如了。苏轼此诗的意义还不仅于此,读者还可从中领悟到深刻的哲理;而这也是宋诗的特色之一,即富于理趣。至于富理趣,唐诗中本有,像王维的《酬张少府》“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诗人只是叙事写景,松风山月、解带弹琴,均可资以悟道。最后以不答作答,耐人寻味。理寓于景,意在言外,这是唐诗说理的特色。而宋诗说理的特色,则可以照看黄庭坚的《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乐园二首》(之一):“万事同一机,多虑即禅病。排闷有新诗,忘蹄出兔径。莲花出淤泥,可见嗔喜性。小立近幽香,心与晚色静。”相对上一首而言,二诗其实含义相同,但黄诗在写法上较为曲折,说理更加透辟;只不过言尽句中,论到含蓄则有所不如了。在说理诗上唐、宋诗各有各的特色,写景诗亦然。再如像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北风卷地百草折),虽然极尽描摹之能事,但款款道来,数换韵脚以作停顿,步骤合拍。宋诗中例苏轼的《百步洪》(长洪斗落生跳波),效仿韩愈《送石处士序》中的比喻手法,一气呵成,使人应接不暇;且中间不换韵脚,大有直下之势。诗的优美与文的流畅兼有,写作技巧可说比岑诗有进步,但不免失之急迫,没有唐诗的雍容之态。宋诗不仅在章法上,在音调上也一改旧观,多挺拔瘦劲,以黄庭坚诗为代表,与唐诗的浑雅之音迥异。此外,严羽曾指摘黄庭坚和江西诗派“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实际这也正是宋诗区别于唐诗之处,是宋诗的一大特点。宋人既求新求变,于是天地万物、嬉笑怒骂皆入文章,独辟蹊径。而唐诗中香草美人、男女情辞,在宋诗中却很少能见到;这主要是唐末出现并在宋代发展起来的词,其体裁形式适于言情,故宋人的这类情感大多转注到了词中。唐、宋诗的孰优孰劣历来纷争不止,褒贬取舍因人而异。宋诗的长处在于技法上较唐诗有所进步,以及题材的扩大,不过文学技巧越是进步,天籁自然越失,难免露出斧凿之痕,失却雍容浑厚之美,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而与此同时,若一味求新求变、求深求险,一但无新意所得,只好留意于字句之间,舍本逐末,便有损诗境,因辞害意。而宋诗不及唐诗之处也正在于此。就文学的发展而言,贵独创而不贵拘泥,宋诗人在唐诗已然兴盛至斯的情况下,难以为继;穷则思变,于是开辟新境,涉足唐人未到之处,另创一格与唐诗形成分庭抗礼之势。元明之后,诗尽管也有所变化,却均越不出这两大派的藩篱。不同的时代形成了不同的人,更创造了不同的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激情飞扬的是唐;“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落雪泥”平淡瘦劲的是宋。不同的气象,映出不同的时代唐诗是诗人之诗,宋诗是学者之诗。这就是说,唐诗重在描绘形象、意象,通过形象、意象的描绘来表现情感思想,与此特点相联系,唐诗意境鲜明、情寓于象,语言简洁,表现含蓄而耐人寻味。例如李白《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描写的是瀑布本身的形象,为人们展示了瀑布的具体情形,从中透露出对庐山瀑布的喜爱之情。宋诗则侧重于直接表现情感、思想,“象”的描绘是次要的。因此,宋诗往往多议论,语言也不像唐诗那样简洁凝炼,表现也不太含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唐诗“主情”与宋诗“说理”间绝然的差别,唐宋诗本一脉相承。在诗歌中发议论始自唐代杜甫、韩愈;而好的宋诗,更是将理趣以生动形象的意象作情趣表达。宋人的可贵,正在于有因有革,这才创造出双峰对峙的局面。王维的《酬张少府》“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诗人只是叙事写景,松风山月、解带弹琴,均可资以悟道。最后以不答作答,耐人寻味。理寓于景,意在言外,这是唐诗说理的特色。宋诗说理的特色,则可以照看黄庭坚的《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乐园二首》(之一):“万事同一机,多虑即禅病。排闷有新诗,忘蹄出兔径。莲花出淤泥,可见嗔喜性。小立近幽香,心与晚色静。”相对上一首而言,二诗其实含义相同,但黄诗在写法上较为曲折,说理更加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