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不是赞扬现代人硬汉精神的小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一部非常著名的作品。长期以来,人们对这部小说思想主题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分析和评价。但总的来说,较为一致的看法是,小说展示的是海明威笔下人物桑提亚哥的“硬汉子”精神,是人类永不屈服、永不言败精神的一首颂歌。但是,当我们对这部作品再一次进行仔细解读的时候,有些看法可能会受到盘诘。其实,这部小说是海明威对20世纪的人的状况和人的处境理解的产物,是作家对“现代人悲观绝望”情绪的一次集中表现。因为在作品中,读者可以看到20世纪西方人所面临的精神困境、尴尬地位以及人类精英在面临困境时的无奈感受,反映了20世纪西方知识分子的时代精神特征。一个古老故事的现代寓意就《老人与海》的这部小说的情节来说,它描写的是一个文学史上常见的老套故事,故事本身并不新奇。但是,这个简单的故事背后,却隐藏着更深的内容,按照海明威自己的话来说,故事如果是海面上露出的冰山的八分之一,另有八分之七则掩藏在海面下。正因这部作品具有不同凡响的深意,它才被公认为一部伟大的作品。首先,老人与海的故事,反映了海明威对当代人类社会中人与世界关系的基本理解。第一,老人所面对的大海,是他眼中神秘莫测而又是危机四伏的暴力世界的象征。暴力主题是海明威作品中一直挥之不去的主题。海明威始终认为,在现代世界中,暴力可分为有形的和无形的两种暴力形式。发展到后来,凡是对人的造成的伤害的东西,在海明威看来,都可以看成是暴力。这种认识,他就用一个象征性的载体——大海表现出来了。在小说中,我们看到,老渔民桑提亚哥,一辈子以打鱼为生,最近却运气极坏,一连84天出海都打不到鱼。作品中描写,就连船上那个用破面粉袋做成的船帆,也像一面失败的旗帜。同时,大海中还充满各种各样危险的敌人(暴力),包括海浪与海流,黑暗和寂寞,凶狠残暴的鲨鱼。因此,大海成了作家眼中“暴力世界”的象征。在西方文学中,常常以人和大海的关系来表现人和世界的关系。实际上,大海是西方文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符号,以大海为象征是西方文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传统。海明威赋予大海一些新的内涵,借以喻指世界的神秘莫测:它随时会使身处其中的人面临厄运,人们对此无法预测,也无法把握。在海明威的眼中,现代世界也是时而风平浪静,时而狂风暴雨,时而让人一无所获,时而令人无可奈何。所以,如果把大海和世界相类比,这个世界和人是对立的,人无法把握人世间的暴力。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用众多的笔墨书写大海的各种特点,正是在暗示世界的荒诞和无法把握,揭示暴力世界的难以认识和把握的特征。第二,作品主人公——饱经沧桑的老人桑提亚哥——是人类精英的象征。“老人”这一意象在西方现代派文学和西方当代文学作品中也经常出现,主要象征着具有漫长历史的“人类”。首先,在海明威的笔下,老人桑提亚哥是人类自身的象征,他的饱经沧桑的经历,正是人类漫长发展历程的艺术浓缩。这样的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生中以大海为对象,以大海为目的,在大海中生存,力图战胜大海,驾驭大海,却屡受大海随意地捉弄。人类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如今也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人类虽阅历丰富,却仍然会被随时出现的新的暴力形式所捉弄。然而,老人又不是一般人类的泛泛象征,他更象征着现代社会人类中的精英者的精神状态和行为方式。作为一个老渔夫,作品描写桑提亚哥饱经沧桑,仍然总是面临失败的厄运,但仍然选择行动。老人坚持出海表现了海明威对人类本质特性的理解。人类在自身角色长期无法实现的条件下,人应选择行动,还是选择放弃,这是每个人都要遇到的大问题。人的本质是追求自由,但现实却告诉我们,人类的自由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现实总是和人的自由需求相悖的。老人面对如此凶险的大海,失败的可能性永远大于成功的可能性。但老人选择了行动。老人认为,尽管自己可能还要面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但是,绝不能放弃。因为老人深知:人类生存的需要决定人自身的需要永远不能满足,而价值就在于人的行动。人类不会以一次性的胜利,获得永远的满足。人类可能还会遇到更大的灾难,同样,人类也还会有更多的希望。面对这种境遇,要么逃避,要么行动。但是逃避不是办法,“老人”选择了行动。第三,老人和大海之间的相互依存又相互斗争的关系,也是作家眼中“人与世界关系”的象征。一方面,老人离不开大海,老人以打鱼为生,大海就是他生存与活动的家园。无论大海多凶险,他都不可能不去打鱼,因为不出海,他便失去自己“渔民”的身份(角色),就不可能生活下去。但另一方面,“大海”是个不以老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大海”的凶暴和无常,常常与老人的意愿相违背。这决定着人在面临自然的时候,总是面临这样的困境,人不依赖自然不能生存,但人又要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要去战胜自然。假如人类不从自然的依赖中挣脱出来,又将永远一事无成。从这个意义上说,老人与大海的关系,就是互相依存与相互矛盾斗争的关系,他既要依赖于大海,又要战胜大海。今天人类对物的依赖也是如此。一方面人类要想活得富裕幸福,人类不能不创造大量的物质财富,但同时人又必须反对拜物主义,反对人被异化,为物所役。在海明威写作《老人与海》的时代,他对人与世界关系的理解,就深刻地反映了这个意蕴。这样,我们才能知道,为什么老人已经84天没有打到鱼了却还要出海;为什么明知鲨鱼会吃掉他的猎物却仍然不放弃;为什么回去之后还要反复梦见狮子,还想进行新一轮的战斗;为什么明知失败却仍然不放弃?——在海明威看来,这是人类的定命,就是受到这个规定制约的不得不为之的定命!从以上所分析的人与世界的关系上看,海明威就为《老人与海》的写作,定下了一个现代悲剧的基调。由处境到境遇:老人角色的悲剧底蕴为什么说老人桑提亚哥所处的悲剧是现代社会西方人的写照?这里其实包含着两个问题:一个是老人所处的困境已经不是传统的人类所面临的困境;另外一个方面是人类的身份能否实现的问题。在海明威看来,老人(亦即有着漫长历史的人类)在今天所面临的困境是:人类处在自身角色不能实现的两难境遇。自古以来,人类其实一直面临着“Tobeornottobe”两难选择。如前所言,早期人类在面对自然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一艰难的选择过程。一方面,远古的人类要依赖自然而生存,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断地要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并试图战胜自然。这是因为,假如他们不依赖自然,那么,他们就根本无法生活下去。如果他们一味地依赖着自然,不去认识它和改造它,那么,人类就永远不会脱离动物界。这是典型的人和处境的关系。人的活动,离不开他所处的环境,从而决定着人和环境的冲突与矛盾。但20世纪的西方人发现,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人和环境的矛盾转化成为人的精神之中的冲突。如果说,20世纪之前的人类看待人的活动,是把它看成是人是处境的产物的话,那么,20世纪人类再看待人自身时,便把人看成了是境遇的产物——所谓“境遇”,就是人类精神的两难困境。从精神困境的角度来看,老人出海是失败,不出海也是失败;打不到鱼是失败,虽然能够打到大鱼但不能拿回来也是失败!再进一步说,老人梦见狮子和不梦见狮子,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想成为狮子而永远不能成为狮子,这就是老人的精神现实,也是莎士比亚的“Tobeornottobe”(生存还是毁灭、活着还是不活着)的现代表现形式!老人其实是非常清醒地知道这个困境的。在他所谓勇敢搏斗的行为中,甚至在他“人可以被消灭,但不会被打败”的所谓豪言壮语中,我们所看到的也不过是无所不在的孤独和失败感。从对小说的细读中可以看到:老人在最后觉得没有办法再与鲨鱼搏斗并有效地保护自己的猎物以后,小说写道:“现在他在轻松地开着船了,他的脑子里不再去想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什么事都已经过去,现在只要把船尽可能好好地、灵巧地开往他自己的港口去。夜里,鲨鱼又来咬死鱼的残骸,像一个人从饭桌子上去拣面包皮似的。老人睬也不睬它们,除了掌舵,什么事都不睬。他只注意到他的船走的多么轻快,多么顺当,没有其重无比的东西在旁边拖累他了。”当他看到海滨居住区的灯光后,小说写道:“风总算是我们的朋友,他想。然后又加上一句:不过也只是有时候。还有大海,那儿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床呢,床是我的朋友。正是床啊,他想。床真要变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一旦给打败,事情也就容易办了,他想。我绝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容易。可是,是什么把你打败的呢?他又想。‘什么也不是,’他提高嗓子说。‘是我走的太远了。’”老人长睡第一次醒来之后,他第一句话是:“它们把我给打败了,曼诺林,”他说。“他们真的打败了我。”“它没有打败你。那条鱼没有打败你。”“是的。真的没有。可是后来鲨鱼打败了我。”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再来理解老人所说的“一个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的话,会发现,这是现代人精神两难境地的真实写照。当一个人的肉体已经被消灭之后,精神又怎能存在呢?——渴望精神不败,但肉体的失败已经决定着精神不败的不可能实现——这就是造成老人精神上两难的原因。不仅如此,在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海明威笔下的老人桑提亚哥的角色身份是“渔民”。可是,小说给我们提供却是一个角色难以实现的悲剧:老人是渔民,他的主要角色价值就是打鱼,假如他一直不下海,那么,他就不是渔民。这个角色就决定着他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出海。同样,作为渔民,他下海还有一个命定的规定,就是他必须要打到鱼。假如他下了海,但是打不到鱼,那么,他也不是渔民。所以,小说才重点强调他是84天都没有打到鱼,“他背运了”,“那面补了些面粉袋的船帆,像一面永远失败的旗帜”。还有一点,就是他假如打到了鱼,还要有能力把打到的猎物(马林鱼)拿回来。不能设想,一个猎人打到猎物又把它丢掉。如果老人把辛辛苦苦打到的鱼丢掉了,那么我们也可以说,老人也没有能够实现“渔民”身份与内涵的统一。这样,海明威笔下的老人桑提亚哥就面临着一个角色难以被认同的困境:不管他是否行动和如何行动,他的“渔夫”身份都不能实现。他不行动,当然不是渔夫;而行动了却没有结果,那也决定着他不是渔夫。行动还是不行动,在这里真正成了一个问题——行动的无意义和无价值导致了老人的打鱼只不过是个活动的惯性而已。换言之,老人的角色是一个渔夫,他的职业是其能够合理存在的标志。任何角色都是一种生活方式,只这种生活方式得以实现,角色才可以得到确证。我们知道,在人类社会中,每个人都在追求着自身的身份与实质的同一,追求着自己价值的实现。所谓自己价值的实现,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自己完美地保证了自己的身份和角色所要求的内涵的实现。老人通过自己的行动告诉人们,在现代社会中,自己的身份要得到确证,角色要得以实现,是非常困难的。《老人与海》中桑迪亚哥千方百计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满足自身的身份的要求,或角色实现。失败后他依然梦见狮子,这并不说明他仍然有战斗的勇气,只能说,他仍然对自己的身份和角色不能实现而耿耿于怀——这正是现代人的处境和感受,因此说,老人是一个现代悲剧角色,打鱼的屡屡失败,正是现代人自身身份和角色无法实现的象征性写照。《老人与海》的结尾蕴涵着孤独的深意我们说《老人与海》表现的是20世纪西方精英在面对新的世界问题面前的悲哀和无可奈何的情绪,还在于对一个情节的细读。在这篇小说的结尾,有一段常常被读者忽略的文字。在小说的倒数第二段,作者写道:那天下午,露台饭店来了一群旅客,有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在一些空啤酒听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一端有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在港外不断地掀起大浪的时候,这尾巴随着潮水起落、摇摆。“那是什么?”她问一名侍者,指着那条大鱼的长长的脊骨,它如今不过是垃圾了,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Tiburon,”侍者说。“Eshark。”他打算解释这事情的经过。“我不知道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尾巴,形状这样美观。”“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说。然后才是:在大路另一头,老人在窝棚里,他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①在阅读这部小说时,我一直困惑:为什么以惜墨如金、以语言简练著称的海明威,要在这部小说的结尾处,写了一群与老人的打鱼完全无干的场景。我们知道,海明威的写作,一般都以文体干净简洁,描写惜墨如金见长。为什么作家却在这部篇幅很短的中篇小说中写这样一段与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