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霸王别姬”,在我固有的印象中,它是一个历史的概念,或者说,以前我一直以为它只是个历史典故。而观看完影视版的《霸王别姬》以后,我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在《霸王别姬》中,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虞姬——程蝶衣版的虞姬,或者应该说是虞姬版的程蝶衣。在《霸王别姬》中,“程蝶衣”这一人物形象无疑是影片的灵魂,是惦念“失落的文明”(京剧/传统文化)的一曲悲怆悼歌中最哀婉动人的那串音符。犹如夜空中的皓月,程蝶衣遮蔽了其他角色星辰应有的光芒,其戏剧性的命运转折、悲剧性的人生信念,在主创者(导演陈凯歌、编剧李碧华、演员张国荣)饱满的性格设计、精心的细节安排、细腻的情感展露等用心良苦的精雕细琢下折射出了承载于悲剧命运之上的人性的熠熠光辉。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陶冶”,但是“怜悯不单是怜悯,它同时也是尊重”。导演以对历史的重新审视的态度和对传统文化的反思精神赋予了“程蝶衣”这一人物发人深省的沉重悲剧感也扣响了每一个有良知的观众的心扉,拷问着他们不安的灵魂。“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找不到该用怎样的字眼来描写程蝶衣风华绝代之前,转身悲伤之后,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且用《牡丹亭》原句道出那一把无处诉说的辛酸泪。对于程蝶衣这一人物形象,我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评价。因为对于他,有太多的不同的言论,而我不敢妄下评语,所以对于他,我只能说出我的看法,而我的看法大多是以一个赞美的角度去写的。首先,对感情忠诚,即使执着追求没有结果。一个阴差阳错的误会,蝶衣对小楼的感情没有错,只是一个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本不是一路,奈何无法轻言脱身。“师哥,我准送你这把剑。”小豆子和小石头第一次登台唱《霸王别姬》,在张公公的府上看到这一把属于霸王的剑,这样真挚的感情的流露,好像一句从心底掏出来的誓言,只是不被允许,不被承认。小石头为小豆子受罚,师兄弟一个被窝,注定了小楼和蝶衣这辈子要通过霸王别姬联系在一起。是小石头将师父的烟斗在小豆子的嘴里掏,才改掉了小豆子《思凡》难以改掉的台词。是小石头成全了自己,成就了日后的蝶衣,这样的恩情如同再造。是依赖?是感激?是相知?还是无法言表的感情?也许蝶衣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这样错综复杂的经历,让自己陷入无法测量的深渊。可怜虞姬只愿追随霸王。为了拿一把剑,为袁四爷唱戏,不惜牺牲自己。酒醉之后,剑掉泪落。可惜剑到小楼手中,换来的是师哥变身世俗,追求生活,师弟追求艺术,执着坚决。为了救小楼,蝶衣去为日本军官唱堂会,也许早就知道会背上一个不义的罪名,但还是不屑一顾。时代变迁,只是不变的是蝶衣对小楼的情意,民国政府离开大陆之前,霸王之剑再次到了小楼的手上。不一样的是蝶衣仍旧是那个执着的蝶衣,小楼只是卖西瓜谋生的一介庸俗的莽夫。这一出戏,唱到解放了,唱到文革,唱到霸王的气节已经不在,唱到最爱的师哥在批斗大会上“揭露”自己,唱到一把剑又再一次回到自己的手上。最后一次唱这段是在剧末。“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这样的对词,唤起了儿时的所有记忆。忽然发现自己终于摆脱了扭曲的人生,在这样平和的日子里,十一年后能再和师哥两个人演绎属于他们的故事,即时没有观众,没有掌声,没有喝彩,但是却只是属于他们单纯的演绎,这样应该是无比幸福了。在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两人始终不能走到一起,哪怕是一秒钟。程蝶衣不是虞姬,因为“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与其说是遗憾,倒不如说是一种解脱吧。其次,对艺术忠诚,如痴如狂无人解。作为一个艺术家,程蝶衣是对艺术忠诚的,并且是从一而终的,自个儿成全了自个儿。要有一颗怎样的坚定的心才可以做到这样呢?那个含着糖葫芦自杀的小癞子,戏班的院门一开,看到了簇拥着的孩子,漂亮的风筝,糖葫芦的叫卖,小癞子逃跑了,逃离了戏班艰苦或者说是痛苦的生活。小豆子跟在后面,这个大概是蝶衣一生唯一一次背叛自己的艺术,也正是这次出逃坚定了他学戏的决心。小癞子和小豆子在戏院里,看到了台上的角儿,泪流满面,“他们怎么成的角儿啊?得挨多少打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啊?”小豆子和小癞子回到戏班,即使等待他们是残酷的惩罚,也愿意接受。只为了成角儿这个目标。在现实社会里面也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但是理想和行动往往背道而驰。那样打出来骂出来的角儿,也可以看到成功是没有任何的捷径可言的。在这样一个利欲熏心的社会里,要怎样才可以不迷失自我?定下心来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呢?需要勇气,来经受这样的捶打吧。相反,过日子远比追求理想要简单。段小楼也曾血气方刚,然而他选择过老百姓的日子,丢了戏,意味着丢了自己的人格,丢了自己的追求。“你是不疯魔不成活,可要是活着也疯魔,在人世上,在这凡人堆里,咱们可怎么活的?”可见,段小楼只是停在怎么活的问题上。从和菊仙成亲开始,就是段小楼世俗的开始。当讨论到对现代戏的意见是,段小楼只是喝着水,然后推脱着:“只要唱的是西皮二黄就是京戏。”其实他是理解艺术的,他是经受过考验才成的角儿,但是只是单单为了过日子,丢掉了艺术的真谛。蝶衣失望了,对他崇敬的师哥彻底失望了。段小楼只是愤愤地说了一句:“你也不看看,这世上的戏都唱到哪一出了?”然而蝶衣只是回答:“虞姬为什么要死?”这一句,就说中了小楼丢了戏就如同虞姬弃了霸王,是不义,更是没有坚守从一而终的做人和唱戏的道理。段小楼被批斗,气节已经完全不在,背叛妻子,背叛兄弟,露出了自己的丑陋面目,问“你是霸王吗?”“不是。”为了自保,为了生存,不用说抛弃一生经营的艺术,简直就是抛弃尊严了。至此,蝶衣也只有无奈,惆怅,痛苦,悲哀,“可你楚霸王都下跪求饶了,那京戏它能不亡么?”一代艺术家,对艺术的存亡看成自己最重要的事情。这样深切的担忧,知道艺术已经融入生命了。第三,对文化忠诚,用生命守护瑰宝。不知道该怎样定义人生,太宽泛,太深奥,绝不是用一言一语可以说清楚的。但是人生总是会有一些东西是我们不能丢掉的。1924,,北洋政府——1937,“七·七”前夕——1945,日本投降——1948,民国政府离开大陆之前——1949,解放军进北平——1966,北京“文革前夕”,这样所有特殊的时期都被蝶衣经历了。但是几十年如一日,任由舞台的布景变幻,依然相信,有自己需要坚持的东西。蝶衣到了人戏不分,雌雄同在的境界。被笑痴,被笑傻,被笑不知变通。我们也常常会被这样误解吧。到这个份上,觉得不应该用一个京戏演员来定义蝶衣了,觉得用文化人更加确切。程蝶衣是真的对京戏文化较真了。段小楼说:“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假霸王可以在五步和七步的问题上退步,但是真虞姬不能在现代戏和京戏的行头上忽悠过去。给日本人唱戏的时候,他是真的得到知音了。青木脱下手套为他鼓掌。他和小楼这样说:“有个叫青木的,懂戏的。”结果得到的是小楼的一个巴掌。小楼的愚昧和蝶衣的灼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程蝶衣以汉奸的罪名被审的时候,他只是真诚地说:“堂会我去了,我也恨日本人,可是他们没有打我,青木要是活着,京戏就传到日本国去了。”这是一个文化人对文化的保护。渴望京戏这样的文化瑰宝被传到更远。文化是没有国界的。只是那时的人们都太愚昧,被教条被表面蒙蔽。“无声不歌,无动不舞。”这便是程蝶衣用一生来理解的艺术。对于程蝶衣来说,一旦开始的东西就有一种全情投入的冲动,并且把这样的忠诚贯彻始终。忠诚也许每个人都有,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去坚持,不是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一生去守护。蝶衣说:“我也揭发,揭发姹紫嫣红,揭发断井颓垣。”即使这样痛苦地嘶喊过,也只是一句无怨。一生可以这样从一而终去坚持,辉煌过,低迷过,在他拔剑的那个时候,就是无悔的。所以,对于程蝶衣人物形象的树立,我想是悲剧的,但又是无怨的,这种无怨更多地体现的是一种执着,对任何事情的执着,无怨无悔的执着。而对这种执着,有时候尽管是错误的,但是他依然坚守着,坚守着自己的信念,这恰恰是我所欣赏的,我所赞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