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溺于生与耽溺于语言:张枣的恐惧与优雅——《镜中》、《早晨的风暴》张枣简介张枣(1962-2010),湖南长沙人。先后就读于湖南师范大学、四川外语学院。1985年赴德留学,长期寓居西方,获得德国特里尔大学文哲博士,曾任教于德国图宾根大学。21世纪初回国,先后任教于河南大学、中央民族大学。2010年3月8日因病去世。张枣是当代中国著名诗人,曾与柏桦、欧阳江河、翟永明、钟鸣并称“四川五君子”。主要作品有:诗集《春秋来信》、《张枣的诗》;学术著作《中国文化现代性研究》(德文);译作《史蒂文斯诗文集》、《月之花》、《暗夜》;主编有散文集《黄珂》等。1、生命的虚无张枣:“生活没意思”。“这个人间的本质,只有两个字:残酷!”——陈东东《亲爱的张枣》一、耽溺于生:非目的论生命观气质与风格钟鸣:他在诗中言及死亡,就像每天吃的大萝卜,甚至不惜说,让我死吧。——钟鸣《诗人的着魔与谶》2、向死而生:耽溺于生之俗乐张枣岳母:张枣这个人真是滑稽,嘎滑稽,馋得不得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馋,这么喜欢吃东西的人。……傅维:有一次我到你岳母家送你,时间尚早,你说,再去菜场转一下吧。拖着行李在菜场里流连了很久,你买了把蒜苗,抓着它匆匆塞进大箱子,这才打车奔机场去。张枣:我有成群的女友,最美的是那个巴登巴登市市长的女儿。——陈东东《亲爱的张枣》张枣:就是这片蛙声,还好有这片蛙声,靠着这片蛙声,我们就可以过下去了。——陈东东《亲爱的张枣》翻检旧信,他这样写过:“……一是我酗酒,专业的酗酒者,我不好意思告诉你”;另一封:“我目前正在戒烟,暂时算成功了。我只是想玩一玩意志,只是一种极度的虚无主义而已。”——钟鸣《镜中的故人张枣君》傅维:我没有见过一个人会把青椒皮蛋送进嘴前,无比温柔地说,让我好好记住了这细腻丝滑还有清香,我们再说话,可好?我也没有见过任何人在我描述上海菜糟溜鱼片和水晶虾仁的时候那样地热切和专注,即便这样,他这份倾心和迷恋如果不能化成诗之精妙,那么世俗之好,红尘之沉醉,还是不能把他从心中诗苑拉走须臾,是的,他守望与辛苦的胆子一分钟也没有卸下过。——傅维《美丽如一个智慧——忆枣哥》二、耽溺的于语言:“元诗”1917年以来白话文的全面确立,当然不仅仅是一项语言改革以适应社会变革的措施,从文学发展的意义上讲,它是要求写作语言能够容纳某种“当代性”或“现代性”的努力,进而成为一个在语言功能与西语尤其是英语同构的开放性系统,其中国特征是:既能从过去的文言经典和白话文本摄取养分,又可转化当下的日常口语,更可通过翻译来扩张命名的生成潜力。我个人是要求在学术上将这“现代性”定义为“现代主义性”的辩争者,这是基于如下的细读结果:围绕“消极主体性”(negativesubjectivity)这一寰球性现代主义文学核心意识形态,上述诗人的作品稍迟甚至平行地实践过任何可辨认的现代主义诗学手法——“苦闷的象征”到对言说困难的升华,意象构图、自动写作到超现实结构,从“抒情我”的面具化到寻找客观对应物。为何到了1949年当社会现实发生巨大变化时,而此刻也正是白话文作为能容纳现代性的惟一开放性载体得到了全面认证,中文现代主义诗歌技法的实践也日见成熟的时刻,这些诗人会突然一致似乎是主动地放弃了写作的延伸呢?主动放弃命名的权力,意味着与现实的认同:当社会历史现实在那一特定阶段出现了符合知识分子道德良心的主观愿望的变化时,作为写者的知识分子便误认为现实超越了暗喻,从此,从边缘地位出发的追问和写作的虚构超渡力量再无必要,理应弃之。这种态度显然与纯现代主义写者如马拉美、艾略特或曼捷思塔姆完全相反:他们处变不惊,沉潜语言本身将生活与现实的困难与危机转化为写作本身的难言和险境,因而也能保持在美学范畴内完成对“消极主体性”的克服,而向非个人化这一经典现代主义诗学手法的转变。当代中国诗歌写作的关键特征是对语言本体的沉浸,也就是在诗歌的程序中让语言的物质实体获得具体的空间感并将其本身作为富于诗意的质量来确立。如此,在诗歌方法论上就势必出现一种新的自我所指和抒情客观性。对写作本身的觉悟,会导向将抒情动作本身当做主题,而这就会最直接展示诗的诗意性。这就使得诗歌变成了一种“元诗歌”(metapoetry),或者说“诗歌的形而上学”,即:诗是关于诗本身的,诗的过程可以读作是显露写作者姿态,他的写作焦虑和他的方法论反思与辩解的过程。因而元诗常常首先追问如何能发明一种言说,并用它来打破萦绕人类的宇宙沉寂。表达(节选)柏桦我要表达一种情绪一种白色的情绪这情绪不会说话你也不能感到它的存在但它存在来自另一个星球只为了今天这个夜晚才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它凄凉而美丽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可就是找不到另一个可以交谈的影子你如果说它像一块石头冰冷而沉默我就告诉你它是一朵花这花的气味再夜空下潜行只有当你死亡之时才进入你意识的平原音乐无法呈现这种情绪舞蹈也不能抒发它的形体你无法知道它的头发有多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梳成这样的发式一个诗人的正午(节选)在此起彼伏的静物中发烧畏寒,我吸紧残烛,是万有引力的好棋手。立体波段中,播音员翩然登基,他的影子在预告一朵中世纪的云,那下面,我是诡谲橹舰上的苦役。昨夜那风格的袖子被我吹断,藏着针脚儿,无形的手在缲花边,梦的桌面翘棱。千年的啤酒沫回旋,回旋在失血词汇的游乐场花开花落,宇宙脆响着谁的口令?死者的微调摸索我:正好一个正午!跛足的空白爷拎着鸟笼,打前庭走近,精密的金光菊是他万能的钥匙。我递出我的申请:一个地方,一个遥远的收听者:他正用小刀剔清那不洁的千层音祖父鸣蝉的脚踏车尾夹紧几副秘方,门虚掩着,我写作的某个午晌。祖父泪滴的拳头最后一次松开——纸条落空:明天会特别疼痛;因为脱臼者是无力回天的,逝者也无需大地.幽灵用电热丝发明着沸腾,嗲声嗲气的欢迎,对这生的,冷的人境唱喏对不起;南风的脚踏车闻着有远人的气息,桐影多姿.青凤啄食吐香的珠粒;摇响车铃的刹那间,尾随的广场突然升空,芸芸众生惊呼,他们第一次在右上方看见微茫的自身脱落原地,口中哇吐几只悖论的风筝。隔着睛朗,祖父身穿中山装降落,字迹的清晰度无限放大,他回到身外一只缺口的碗里,用盐的滋味责怪我:写,不及读;诀别之际,不如去那片桃花潭水踏岸而歌,像汪伦,他的新知己;读,远非做,但读懂了你也就做了。你果真做了,上下四方因迷狂的节拍而温暖和开阔.你就写了;然后便是临风骋望,像汪伦。写,为了那缭绕于人的种种告别。镜中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昨夜里我见过一颗星星又孤单又晴朗,后半夜这星星显得异常明亮像一个变化多端的病者又像一个白天饮酒的老人我心里感到担忧和诧惊早晨醒来果然听到了风声所有的空门嘭然一片此起彼伏,半天不见安静早晨的风暴这四月的风暴又纤美又清洁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些气味一些气味带来另一些气味不住地围绕我,让我思绪万千忽而我幻想自己是一个老人像我曾经见过的某一个叮咛自己不去干某一些事情忽而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跟另一个渺小的人促膝交谈最后分开,又一直心心相印或者这些,或者那些在这个清洁无比的上午风暴刚刚过去,鸟儿又出来它们有着这么多的地方和姿态一些东西丢失了,又会从另一些东西里面出现一些事情做完了;又会使其它的事情显得欠缺我想起我遥远的中学时代老师放低的温柔的声音在一个大阴天,回家以前上午的书页散发往年的清香我发现自己变成许多的人漫游在众多而美妙的路上最后大家都变成一个人,一个老人像我某一天见过的那个不识字,却文质彬彬我又干渴又思睡,瞥见中午,美丽如一个智慧消逝的是早上的那场风暴更远一些,是昨夜的那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