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恋◎白桦原载一九七九年第三期《十月》文艺丛刊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把美展现出来,再亲手一一毁掉;世间最无奈的事,莫过于赤血丹心的人,最终凄惨的结束他悲凉的一生。一位苦苦恋着祖国的归国老画家,面对这个让他备受磨难的国度,只有在临死前在雪地里划下一个巨大的问号——这是对他灵魂的质问,也是对这个国家的质问。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深远无际的蓝天,白云像画家随意抹上的一笔白粉……画面的一角,首先出现一枝被狂风猛烈晃动着、挺立着的芦苇。芦苇不停地晃动着,坚强地挺立着,衬着广漠的蓝天……只有风声……远远的雁鸣声越来越近了。银幕的一个下角飞出一只大雁,艰苦、疲累而又矜持地航行在透明的蓝海里……随着大雁的出现,出现了一声撼动人心的电子琴颤动的声音。镜头跟着这只大雁不停地摇着,摇着。电子琴演奏出深情的旋律,让人感到自豪但又有着淡淡的耐人咀嚼的苦味,像芦根、像杯底里昀后一滴咖啡。和声部分又是那样的辉煌和深沉,好像宇宙都在如醉如痴地歌唱。天空中出现一只雁、三只、五只……雁阵用世界上昀大的一个民族的文字在苍穹上写了一个铺天盖地的“人”字。一个自豪的声音轻轻地唱着:“啊……欢歌庄严的历程,我们飞翔着把人字写在天上;啊!多么美丽,她是天地间昀高尚的形象。啊……欢歌永恒的希望,我们高唱着把人字写在天上;啊!多么明亮!她是银河中昀灿烂的星光。啊……欢歌深沉的痛苦,我们前进着把人字写在天上;啊!多么辉煌,她是宇宙间昀坚强的形象。”推出片名:苦恋我们升腾在高高的空中,透过薄薄透明的云带俯视着苍茫大地,像母亲胸膛那样亲切的祖国大地……翻滚的云海,起伏的山峦,一条条宛若银带的河流……演职员表……镜头从苍穹向大地推去,不断地推,群山中有一个小小的黑点……画外亲切的独白:“让我们介绍一个人吧!一个画家,一个我们的朋友!相信也会成为你们的朋友!”小黑点渐渐扩大起来,原来是一个画家,一个痴恋着祖国和人民的苦苦的恋人,在巨大的画幅前绘画。画外独白:“无论多么大的伟人和哲人,在祖国大地的面前,总是谦恭的,微小的。在母亲的面前他只穿着背心和短裤,描绘着哺育过我们思想和血肉之躯的母亲的胸膛。”他在如醉如狂地画着,拼命地画着……画家的眼睛。祖国大地。画家的眼睛。祖国大地。演职员表……神妙的自然景色在不停地变幻着:春花、秋月、衰柳、枯桐……千山竞秀……演职员表……一支笔出现在画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镜头的面前已经不是大地,而是一张巨大的画幅了,他在挥笔画着……画家背靠着祖国坐在我们面前,磕着烟斗、抽着,烟不断从他脸上掠过。画外独白:“从何说起呢?世界这样大,道路这样长,爱得又那样深……”镜头推向画家的眼睛,越来越近,一双矜持、凛然的眼睛充满了整个银幕……当镜头再次快速拉开的时候,场景已经变了。一九七六年,夏夜将尽的南方的苇荡。微弱的反光中,水面上有一条小船,慢慢地划动着。船上有个渔翁,把竹竿等距离地插进湖水,竹竿与竹竿之间的连线上挂满了鱼钩。夜很静,只能听见轻微的水响。小船远去了……一条鱼上钩了,摇动着发出响声。苇丛动了一下,闪出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逃亡者。他警惕地向四下望了一下,急速地游过去,用发抖的手从钩上摘下摆动着尾巴的鱼,连忙游回苇丛,用指甲匆匆刮去鱼鳞,贪婪地大口大口地生吃着,鱼的尾巴不停地摆动着……突然,传来一声使人心悸的雁鸣,逃亡者浑身一震,猛地把脸转向天空。镜头急速向他推近,这简直是一张原始人的脸,长长的胡须,斑白的头发,从那双眼睛上,我们认出了他正是影片一开始出现的那个画家——凌晨光。欲晓的天边飞来一队排成人字形的大雁,悠然地飞翔着……画家深情地望着空中的雁……人字形的雁阵在空中飞着飞着……画家含着热泪的眼睛……骤然传来遥远回忆中的“辰河高腔”……夹杂着风铃声、呜呜的芦笙的哀鸣……画外独白:“人在痛苦和孤独的时候总会想起故乡,总爱去重温童年欢乐和温暖的梦:作为画爱,永生难忘的还有那丰富的光影、色彩、轮廓和线条……”十二岁的凌晨光站在喧闹的南方山区市集上,向我们幽默地眨了一下眼睛……镜头前出现了苗族的跳傩,呜呜的芦笙,美丽的衣裙……一切音响渐渐微弱下来,取代阳光下鲜艳色彩的是夜幕笼罩着的一座山城,稀疏的灯火闪烁着……画外传来清脆的更梆。古老而漏气的破风琴声把我们引进一座高大的屋子里,昏暗的灯光,破旧的家具……母亲在小学生们的美术作业上批改着,那些能看见四个角的房子,方不方圆不圆的桔子,伸开二十个指头的小人儿……祖母用拐杖敲着地板,叹着气骂:“连饭也吃不上,还咿哩啊啦……”瘦弱的父亲自得其乐地踩着破风琴,可以说有些陶醉,摇晃着头和肩膀,把全部的穷愁都发泄在这些不准确的和声里……有时不得不停下来连连咳嗽着,咳得喘不过气来。儿时的晨光蹲在台阶上,看着隔壁文庙飞檐上挂着的风铃,风铃援着发出叮叮的使人产生幻想的声音……各种不同角度的檐角,都挂着风铃,风铃援着,衬着星空,叮叮的声音随着风时紧时慢……明丽的早晨。童年的晨光提着书包在林间小路上奔跑着……一座小小的土地庙,晨光撅着屁股爬进去。喜气洋洋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脚下,已经摆了一排书包,他把书包放在昀后,然后向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抱歉地笑了笑转身跑走了。一群快活的寄存了书包的逃学孩子,像一群自由的羔羊奔向喧哗的市集。晨光一个人却单独走向另一个所在。一条有半里长的狭窄的街道,沿街都是以做泥菩萨为生的贫民。画外独白:“逃学的晨光到了这儿就变得勤学了……”他以肃穆和敬佩的神情,慢慢地走向这些创造着绝妙艺术形象的泥塑大师们。但他们个个穷困潦倒、衣破露肘……妙趣横生的罗汉……像街头的醉汉和疯颠和尚。狰狞的有十足官衙气息的判官……像农村姑娘那样可爱的仙女……红胡子钟馗……踏着白莲花的观音……高亢的“辰河高腔”在画外传来……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华丽而劲健的纸扎的鬼王。红发绿须、青面獠牙、袍带当风飒飒发响……纸扎的轿子、宝塔、楼房、龙船、箱笼、骏马高车、一脸奴才相的马……他惊呆了,屏住了呼吸,鲜艳的色彩和强烈的动态感使他不能自已……威风凛凛的鬼王衬着蓝天白云,好像在旋转着御风飞翔……他恋恋不舍地往前走,“辰河高腔”渐渐远了……惊人美丽的庞大的蝴蝶——原来是一只风筝。他连忙奔过去,那么多的风筝:飘飘欲飞的嫦娥、蜿蜒摆动的蜈蚣、双燕、以吕洞宾为首的八位仙人……进行彩绘的却是个默默不语的中年人,他的笔那样神奇,一张白纸扎的蝴蝶一会儿就变得五彩斑斓了。小晨光问他什么,但他只能用灵活的拿着笔的手指打着哑语,他的喉咙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小晨光学着他的样子,他笑了。画外独白:“一个做风筝的哑吧教会了他色彩的协调、匀称、曲线和造型美……民族民间的艺术才真正是他的基础课……”他怯生生地用笔尝试着往风筝上着色,哑吧用手指的语言鼓励着他。空中飞舞着的风筝……上百个各式各样飞舞着的风筝……他仰着脸迎着刺目的阳光跟踪着风筝……小晨光提着书包站在门前,屋正中摆着一块板,门板上躺着父亲那瘦长的尸体,母亲伏在父亲身上无声地抽泣着,祖母用拐杖敲着砖地干嚎……小晨光完全呆住了,不知所措。眼睛——童年的晨光含泪的眼睛。镜头拉开,我们看见妈妈在给小晨光洗脚。祖母在屋里不停地走着,用拐杖敲着砖地。小晨光哽咽着说:“妈妈!我不离开家,我不离开你,我不离开婆……”妈妈颤抖着说:“儿呀!妈妈也舍不得你走呀!可怎么能不走呢!不走咱们可就都得……饿死……”“我不离开家,我不离开你,我不离开婆……”小晨光背着小包袱走过菩萨街,那些穷雕塑家们停下手里的活儿,目送着小晨光……生动威武的鬼王在风中飒飒发响……哑吧默默地目送着小晨光,突然他拿起一个美丽的蝴蝶风筝跟在小晨光的身后……蝴蝶风筝飞起来了,越飞越高……小晨光在路上走着,回顾着风筝,回顾着家乡的小城,回顾着绿色的森林和清清的小河……风铃声非常清晰地传来……风筝摇曳着向晨光告别……小晨光的眼睛模糊了……他转过身,突然朝故乡的方向跪下来,头触地磕了一个响头……“辰河高腔”应声而起……小晨光毅然转过头去,再也不回头了,任凭风铃怎么响……小晨光在山路上走着,路两旁都是迎春花黄色的枝条,长长的枝条比小晨光还高。小晨光的两侧,交叉着迎春花高高的枝条……晨光站在早晨的苇荡里。一望无际荷花的海洋,色彩千变万化,朝霞美丽得惊人,红遍了天空和湖水,水波在晨风的簇拥下闪动着奇妙的光亮。他惊奇得微微张着嘴看着这绚丽的大自然。一只水鸟突然从水里拍着翅膀飞起来,吓得晨光连忙伏身在苇丛中,他在苇丛中爬行着。一群白鹭从荷花中游出来,自由自在地游到开阔的湖面上来……晨光往苇丛深处爬行……鱼群游出水面,用它们那圆圆的小嘴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空气和霞光……人世间的农舍冒着炊烟……水天相连的地方出现了点点白帆……新的一天开始了,万物充满了生机……晨光却在快速地往苇丛深处爬行……不时倾听着、四下张望着……太阳升腾在中天……晨光躺在苇丛深处,枕着自己的胳膊肘,仰望着天空。远处传来几声雁鸣,他欠起身来,从芦苇梢头望出去……雁群排成人字在头顶上飞过……山间公路,难民的人流涌来,路有多宽,人流有多宽……背着小包袱的童年时的晨光,却向着与人流相反的方向走……画外独白:“在兵荒马乱中投亲,就像在暴风雨中的大海上寻找一艘救生船那样毫无希望……”隆隆的炮声传来。惊惶失措的难民狂奔起来,叫着:“日本人来了!”一群疲惫万分的女大学生跑不动了,有的歪倒在地上,有的相扶而行……一辆半新的“道奇”卡车停在路边。一个肥头大耳的司机用戴着防护手套的手拍着叶子板:“愿意嫁给我的,请上车!”炮声更清晰了……一个女大学生朝汽车走来……又一个,又一个……女大学生们蜂拥着扑向卡车,她们互相拉着往卡车上爬……汽车司机钻进驾驶室骂了一声:“妈的!老子养活得起这么多?”汽车起动了,飞快驰去,十几个女大学生从后箱板上摔下来……小晨光痛苦、惊骇地凝视着尘土飞扬的公路……苇荡上是繁星点点的天空……芦丛深处,那个逃亡者——凌晨光被惊醒了,他侧耳倾听着,有一种越来越近的在浅水中的脚步声和碰撞苇叶的声音,他立即翻身坐起来,躬着腰做了个自卫的姿势。一个小老头出现了,穿着一套渔人的短衫、长裤,苍老但很精干,有点像京戏里的时迁。晨光先下手为强,一跃扑过去把小老头冲倒了。晨光正想乘机逃走,没想到被小老头一把扯住腿,只一拉就把晨光拉倒在地。两个人抱住翻滚起来,只听见喘气的声音。昀后小老头完全把晨光制伏了,骑在晨光身上,双手卡住他的脖子,晨光挣扎着。小老头把脸贴近晨光仔细一看,连忙松了手:“哈!你!你不是大名鼎鼎的画家凌晨光吗?”“你?”晨光坐起来,仔细看着这个小老头。小老头有些得意地说:“不认识了吧!”小老头站起来夸张地自我介绍说:“前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一级教授冯汉声!”“啊!”晨光惊奇地注视着这位前研究员、名教授,他现在完全是个很穷的老渔人,但精神抖擞,目光锐利。晨光疑问地说:“你?……”“你是想说我为什么闹到这般田地,对不?”冯汉声叹息着说:“唉!为了爱情?……”“爱情?”晨光十分惊异,问:“……谁?……”“美极了!美极了……”冯汉声真正地激动了。“您大概有七十多了吧?”“七十四……”冯汉声回过味来说:“老弟!你误会了,”他解开衣服拍拍自己的腰说,“我爱的是它!”晨光这才注意地看看他腰里缠着的像板带一样的东西,用手触了一下:“钱?”“钱?!”冯汉声解下板带,拿出一个笔形电筒照着抽出一个手订的纸册来:“你看!”密密麻麻的绳头小楷。“您的手稿?”“对了!”他重新束上板带说:“历史,一部真实的历史!为了她不遭到强奸,我就落到这般田地……你呢?”“……我,当然是因为画……”“我这本书在近百年内是拿不出去的,可能要在几百年之后才能和世人见面。那时候考古学家把我这把骨头从地底下掘出来,发现了这部手稿,我只希望他们看完这部手稿说:‘啊!公元一九七六年能够出现这么一个诚实的老头子!奇迹!’行了!我就在黄泉之下闭上我的嘴巴,一声不响地躺它几万年……”两个人沉默了,远处传来水鸟的怪叫声,倍增凄凉。冯汉声一挥手说:“得!有什么东西好吃吗?”晨光把吃剩下的半条生鱼从苇竿上取下来递给冯汉声,冯汉声用笔形电筒一照,哈哈大笑起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文明人吃的是公元前两千多年的伙食!”随手把半条鱼扔得远远的。“有烟吗?”晨光摸出个烟斗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