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格外的不幸,因为你是女人。——浅谈张洁《方舟》《方舟》是张洁最富个人特色的作品,小说描写三个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经过漫长坎坷的人生道路之后,为了摆脱现实的痛苦,又各自离开丈夫相聚在一个住宅的单元里,以求得暂时的庇护。她们如同乘住在一叶“方舟”上,经受着生活海洋里风浪的打击和颠簸,同时通过现实主义表现了现代知识女性人生道路和精神追求上的焦灼、孤独和悲凉。小说塑造了荆华、梁倩、柳泉三个个性刚硬、独立自强的知识女性形象,她们都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同时三个独身女人在事业和个人生活上都非常不幸。她们都真诚地爱过,但最后无一不感到彻底的幻灭。她们不能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于是同丈夫分居或离婚,这种举动使她们受尽了世人的嘲弄、冷眼和侮辱。这三个人各有特点,但却殊途同归。荆华是一位思想与学识都很突出的理论工作者,让很多男子汉也佩服的女性,能够写出真正揭示马克思主义真理的论文,却被“凡是派”视为异端,最后还是过着清贫而孤独的生活;梁倩是电影学院的高材生,是极有抱负的才华出众的导演,吃苦耐劳,为了导演一部片子,四处奔波,但仍免不了周围人们的讥讽、嘲弄,最后还是被审查部门枪毙了;柳泉是大学英语系的优等生,是一位热爱工作、精明能干的翻译,为找一份工作,历尽劫难,在男女纠葛中伤痕累累。正如文章题记所写:“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张洁在《方舟》中所极力展示的是这三位知识女性在人生道路的追求上无助悲凉的困境。小说的三位主人公曹荆华、柳泉、梁倩分别是三位不同背景的知识女性。荆华与柳泉曾先后离开,荆华是不愿成为生孩子的机器,而柳泉则是不愿成为别人的工具,于是两人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成了独身女人。经过一段严峻的生活磨难后,终于靠当年同宿舍住过的老同学梁倩的帮忙,两人搞到了一套房子。然而一个坎子还没有过完,另一个坎子已经等在那里。离异的女子要无端地受到多少“文雅的侵略者”的来犯,白复山的纠缠,居委会贾主任的“关怀”,魏经理的无耻,以及形形色色陌生的,却又自以为有权干预你的种种——关于婚姻,关于爱情、工作的设想,生活方式甚至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表情以及许许多多不值一提的个人私事。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在一般人的眼里,离过婚的女人,都是些不正经的女人。“谁丢了什么东西,谁倒了什么霉,谁心理不痛快,谁想满足一下自己高人一等的欲望,全可以发泄到她们头上来”。从来没有人怜悯她们,有的只是恶意的猜忌。女主人公所面临的生存环境充满不幸与不公,《方舟》自始自终笼罩着一种悲剧气氛。她们会抽烟,在烟雾迷蒙中发泄情绪。她们对往昔快乐同窗生活的回忆更衬托出她们今日的不幸。就连她们的阳台也与重不同——花木全部枯死。《方舟》中的母猫仿佛也担当了女主人们的不幸,它孤独,甚至一样遭到非议:“你们家的母猫,招得咱们院里大大小小六号公猫都不得安生呢。”这看似荒诞的对白背后却是一股悲凉。即便如此,“方舟”并没有停止破浪,女主人公在困境中一直不断抗争。《方舟》中妇女的不幸,在一定意义上也是精神与物质间巨大落差的悲剧。老实说,在我们目前的社会条件下,妇女无力承担太多的人生角色,无力一个人应付繁重复杂的生活压力,传统习俗和物质条件的限制也使当代中国妇女难以享受西方独身主义者的精神和自由。对于挣扎于“方舟”的中国妇女来说,追求自己喜欢的事业,几乎是一种奢侈。作品以“方舟”命名,表现了现代知识女性人生道路和精神追求上的焦灼、孤独和悲凉,同时也是一种象征,寓意着过去人生苦难的暂时逃避和精神与灵魂上的救赎,又意味着人生的一种新的漂泊。因此张洁发出感叹:“做一个女人,真难!”自从出现了女性,人类就有了永远不竭的爱情。在文学作品中,爱情总是和一个女人相连的永恒主题。女性文学始终吟唱着爱情的欢歌和悲歌。新时期女性文学最为突出的主题同样是爱情,在不同作者笔下,爱情被赋予不同的内涵。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柳泉留学英国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里通外国”的“间谍分子”。柳泉为洗清父亲的不白之冤,徒劳奔波一天后,很想靠着丈夫宽阔的胸脯诉说冷漠和羞辱,然而,丈夫却喷着满嘴的酒气,不管柳泉的情绪,不关心柳泉的感情。最后,柳泉想离婚,但这离婚案拖了五年之久,丈夫的要挟是要孩子就别想离婚,要离婚就别想要孩子。柳泉最初也为离婚后失去孩子而犹豫,在荆华的开导下,最终还是舍弃孩子离异了。权衡之中还是不愿自己在变质的爱情中腐烂。这是人的主体意识的觉醒,这是做一个独立的精神实体、个体生命的需要。梁倩虽有一个当高官的父亲,她却从不寻求庇护,全凭自己能力去闯。就是白复山常利用她父亲的关系办事,气得梁倩恨不得贴一张海报声明她就是她,白复山就是白复山,各人自己负责。白复山曾经这样问梁倩:“你会在男人怀里撒娇吗?”“你知道什么是男人的虚荣吗?”他不希望这个电影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去“拼死拼活”拍片,她可以安心在家里当个太太,养得再胖一点。梁倩提出离婚。“离婚?何必呢?咱不兴离婚这一套,不如来个君子协定,各行其是,互不干涉。……对外还维护你我的面子,岂不实惠?”白复山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激动,与自由市场的小商小贩讨价还价一般,不禁令人想起了安娜的丈夫,虚伪的卡列宁。荆华的婚姻生活同样是不幸的。她为了养活被打成反动权威的父亲和因此失去生活保障的妹妹,嫁给了一个森林工人,在那动荡的岁月,她因为不敢再送一个生命来到人世,而做了人流,丈夫知道后,粗暴地责骂道:“为养活你家里的人,就做了人流,我娶你这个老婆图什么,啊!离婚!”可见,荆华也生活在一个无爱的婚姻围城里,得不到丈夫的理解与关爱,有的只是冷漠与服从。三个女性的爱情婚姻都充满了不幸。这种不幸主要来自于她们的理想追求与现实境遇的矛盾冲突。“现实要求她们做一位安于现状的妻子、母亲和满足于成功的文化人。但是,她们那种不断追求的精神,却要不断地超越现实,实现新的自我价值,为此,她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牺牲了爱情、婚姻,失去了平静的生活,包括性欲望在内的自我天性也受到了压抑。”虽然她们付出了这么沉重的代价,但还是得不到真正自由。因为当她们挣脱了没有幸福可言的家庭束缚时,坠入的却是一张试图将她们吞没的世俗与偏见的罗网,而这张网更结实,更阔大,她们已无路可逃。《方舟》里三个独立的女性同住于一室,两个已离婚,一个婚姻也名存实亡。“在现实世界里,她们受到种种侮辱和欺负,或者受到男性上司的骚扰,或者受到丈夫的“无耻”敲诈,生活中没有爱、没有温情,只有退回到三人的私密空间,在大骂男人、抽烟、喝酒中才能聊以自慰。作品中呈现了女人的种种矛盾和尴尬:丧失自我可能拥有男人,获取自身的独立会失掉男人。”在传统道德观念的挤压下,在男性的觊觎和骚扰的现实环境中,她们变得越来越孤独,越来越歇斯底里,甚至出现了雄性化的心理特征。《方舟》对“男女平等”神话的冲击力是很大的。先说说小说中三位女性的情况:荆华从事理论研究工作,梁倩是电影导演,柳泉精通外语,是一家外贸公司的翻译。她们有体面的职业,有固定的收入,经济上不依附他人,她们受过高等教育,事业有成,知情明理,具有自尊自爱的意识和维护自己人格尊严的能力。然而她们却陷入焦头烂额的泥泞中,难以自拔。其实,所有的麻烦都因为她们是女人。在追求事业的过程中,女性付出的代价和承受的压力是巨大的。因此,女人就得像男人一样生存,就得雄性化。这种雄性化的演变过程包含两个层面:一是为了日益加剧的生存竞争,女人不得不变得精明强悍,具有攻击性。如梁倩,横眉竖目,敢于和任何一个男人吵架,而且“越吵越来精神”。二是为了保证事业的成功,女人必须全力以赴,集中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不得不放弃女人的欲望和女人的生活。柳泉“多么愿意做一个女人,做一个被人疼爱,也疼爱别人的女人”,但她腾不出时间和精力去弥补情感上缺憾。梁倩既没时间照顾儿子澄澄,也没心思修饰与保养自己的容颜:她苍白、干瘪、披头散发,裤套上还有个破洞,才40岁,看上去就像个老太婆。至于曹荆华就连生孩子、睡觉、居家过日子都不在行。而她们聚在一起,抽烟、喝酒、骂人,似乎比男人更像男人。在《方舟》中,三位女性表现出对现实深深的不满和强烈的控诉,逃离无爱家庭组成了“寡妇俱乐部”,为争得自身的存在价值而苦苦奋斗。她们追求人的独立,人的尊严,人的价值,希望成为一个人完善的人,她们有着崇高的理想,这也是她们人生价值的取向。张洁在《方舟》中塑造了三个可爱又可敬的女性,生活压迫她们,都不能让她们屈服。在作者笔下,她们的言行举止,相貌内心无不神情毕肖。作者对艺术形象的塑造,不仅成功地表现了作品主题,对我们社会上存在的一些陈腐意识及行为也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揭露与批判。在《方舟》中,有关离婚的“打闹”,理论界的反复,不耻之风、走后门、电影的审查、“出去狂”、……作家那支犀利的笔,像一把刚正不阿的铁扫帚,向一切阻碍四化建设的人、事扫去。对人物形态、心态的精确把握,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敏锐揭示,再加上充满生命力的口语,这一切使文字活了起来——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就生活在其中。这也是张洁《方舟》的现实主义的成功之处。“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不属于自己的丈夫,那就属于所有的男人。”张洁用她犀利的笔将罩在男人身上的那层温情脉脉的虚伪的面纱揭去了,使我们可以对白复山们的肮脏灵魂一览无余。我们看到离婚女人所处的尴尬境地,因为她们所受的侮辱谩骂是无形的,这个男人的良心已经死去。男权社会,男人可以以侵略者和野兽的身份出现,并以凌辱弱女子为快。那么,人的良心呢?于是,作者不得不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究竟好人多,还是坏人多?”作者说:“我们认真地分析过,对比过,一致认为还是好人比坏人多。可是生活为什么仍然显得那么艰难?这是因为坏人虽少,可是他们的能力很大,而且他们常常是进攻型、侵略型的,而好人总处在防御地位。所以坏人总是显得很多。”作者笔下的好人的确是处在防御地位。“老董科长是忠厚的人,忠厚的人差不多都是弱者,缺乏进攻和防御的能力。这样的人,年纪再大也如儿童。”党支部书记安泰则是一个像佛一样平和、善良的人,在荆华眼里“老安不像个党支部书记,不像!就连他的名字,也透着一种平和、没棱没角、与世无争的劲头——安泰!”作者写出了三位女性的生活和事业的矛盾,表现了现实对女人的严酷和冷峻。她们的经历,反映出了事业型女性在不良男人的占有和庸俗女人的忌妒的夹缝中,奋斗是多么艰难。事业与生活的矛盾,女性较男性更显尖锐,女性若要挣脱这现实的束缚,必得付出沉重甚至惨痛的代价。小说的深刻意义在于:它不仅仅是写了一群与男性世界对抗的女性,还深入细致地刻画了中国新文学史上尚未出现过的知识女性群体形象。它更卓然的意义在于,它对女性独立的社会人格的前所未有的发现。“妇女要争得真正的解放决不仅仅止于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的解放,还需要从充分的自信和自强不息的奋斗来实现自身的价值”“她自有治疗悲哀的法儿,那就是对自己存在的价值的认识———对人类、对社会、对朋友,你是有用的”。这种女性自身价值的自信,无疑会增强女性的自尊或自强意识,从而发出一种向上的勇气和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