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新几内亚高地的人们,有时会进行一种只能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化妆。首先是以石灰等为材料,把身体涂抹成雪白色。因为是在原来黑色皮肤的基础上又以雪白的颜色涂满全身的,所以那样子着实怪异。据民族学者的话说这样把身体涂白的做法是象征死者的灵魂的作法,听了这话愈发感到恐怖。有时在此之上还要戴上面具。看了美拉尼西亚的造型美术后感觉到的是以自、黑、褐三色为基调的大胆的颜色搭配。戴的面具就是这三种颜色涂出来的。有的部族还会在此之上裹上蓑衣似的东西。虽说是因为只是在照片上看到而无法搞得很清楚,但那种样子,至少以我们的标准来看,只能说是妖精、妖怪的部类。但是偶然我在学习新几内亚部族社会的这种民族志、看到这种形象时,仅仅是为其怪异所惊诧,而仔细一想,在世界诸多文化中,好像几乎无一例外地存在着面具这种东西。在印加、阿兹特克遗迹中也有怪异的面具,另外詹姆斯·库克最先发现的夏威夷的王族,将如同大葫芦一样的瓜中间掏空,并将眼球部挖开戴到头上。在铜版画上留存下来的这种奇怪的面具,如果对它仔细凝视的话,很难说能够令人愉快。不过,是美丽还是奇怪,或者是愉快还是不愉快这种事,全是基于各自的文化价值标准的,而不是能够一概而论地如此这般地作出判断的。在我们日本文化里面,有丑女、丑八怪、天狗等一系列的面具。总的说来这些都是使人感到滑稽的面具。但依照在其他文化里成长起来的人来看,这些面具或许也是看上去怪异而可怕的,这些都是相对性的问题。话虽如此,但我并非想要在此谈论面具的美丑问题。我着重想要考虑的是,面具在人类文化中具有的普遍意义。不管古今,也不沦东方西方,只要有人的地方面具这东西就必然存在。没有面具的文化一个也没有。进一步说的话,甚至可以认为面具这种高度象征物的发明或许是把人类从其他动物中区分开来的重要标志之一。实际地回顾一下文明史,各种各样的奇异的面具似乎在古代,不,从古代之前开始就被制作出来。至少,如果说在现今地球__[还少许残存的过着石器时代生活的人们的身影,与过去我们祖先的身影有着相似之处的话,人类与面具打交道应该是已经延续了十万年以上了。正如赫伯特·里德等人所说的那样,面具或许是作为人类史上最古老的象征性造型所能够捕捉到的东西。在遥远的所谓古代文明创立以前,人类就发明了面具,戴上它,并追求着存在在那里的某种—更应该说是极其重要的—意义。究竟人类为什么要制作面具之类的异想天开的东西,并且还要戴上它呢?一般来说,面具这种东西多多少少会带有宗教的渊源。比如让我们想想神乐吧。所谓神乐,正如从字面上所理解的那样,是为了取悦神的音乐舞蹈,因此奏乐和跳舞的人们既是人同时又是接近神的世界的人们。那些人们不可以以人原原本本的形象出现,至少不句以以平常的样子出现。与神接近,或者说按照神的意志活动的这些人们,必须与其身份相符地改变自己。为了这个目的,有必要从视觉上改变那个人自身的形象。作为其变形的手段,面具或许是最为简单易行的方法了吧。有时是怪异的、有时又是滑稽的这些面具,呈现出超越人类日常生活的世界,或者说从日常生活的世界游离出去的面容。那是本来不可以属于人类世界的东西。当然,正如鲁道夫斯基所说的那样,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想要描绘神这种超越者的艺术家们,在把神视觉化的时候,结果除了使其人类化以外别无他计。所以其结果是,模仿神,使其象征精灵的各种各样的面具上,有了诸如眼睛、鼻子、嘴、耳朵以及头发的东西。神应是与人不同的存在,从而从逻辑上说神像脱离人类是理所当然的,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脱离像人的局限,达到其形象与人类酷似的程度。在这个意义上,存在着牛鬼蛇神的面具也与人很接近这种具有讽刺意义的现象。但是尽管如此,也可以这么看:面具首先最重要的意义是拥有宗教的性质和功能。开始时见到的新几内亚的面具也是精灵和祖灵的象征。虽然到今天已相当程度上用于观光了,但在基督教国家的复活节游行等等也是罗马时期以来祭奠活动的延伸。实际上,模仿电视剧主人公的面具主要在寺院和神社的祭奠日出售一事,也说明了面具与宗教之间的密不可分的关系—或许应该这么说吧。并且,不言而喻的是,原本戏剧这种东西,不管是大洋的东还是西,都起源于奉献给神的面具剧。从大陆的伎乐的传统发展而来的日本的雅乐也好,古希腊的悲喜剧也好,无一例外都是从宗教的祭神仪式发展过来的。戴着面具的演员们,有时重演祖先的英雄故事,有时将神的世界形象化,通过这些可以说试图将上天与人间两个世界连接起来。事实上虽然笼统地说叫演员,但他们原来未必是平常的人,他们的很大一部分,是与祭神等事有关的特别的人物,有时是巫女,有时是神职人员。作为其很好的例子,就是应称为日本传统戏剧歌舞伎始祖的出云阿国了。虽然阿国的出身未必清楚,但她的职业是出云神社里工作的女巫一事大致属实。她是巫女一事,从画到画卷上的阿国脖子上用细绳像挂坠一样地挂着经筒的形象便可明白。无须赘言她那个时代巫女是一种没落的职业,用神职人员一词称呼她令人感到很是犹豫不决。但是,与戏剧缠在一起的一种异常感,或者说营造出被认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某种气氛的东西,就是她本身所带有的神秘性与宗教性吧!戴上面具,在那一瞬间,人就变成了神,就接近了神,至少人通过面具获得了与日常的存在不同的存在方法。戏剧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属于神圣世界的东西,是在与我们人类日常生活的世界完个不同层面上进行的一种祭祀仪式。的确,面具是把人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并且让人经历不同性质的时间的不可思议的发明物。这一传统到今天也没有改变。不过面具这种东西如果更广义地解释的话,可以认为它是包括例如装扮、化妆之类对人体进行伪装的全部的东西。用裹卜与平常不同的衣装的方法,或以在身体和脸上涂上颜色,以及进行人工装饰等方法,人便可以成为完全不同部类。让我们以太阳镜为例。仅这个小工具而已就可以把一个人的面容和表情完全地改变。戴着那个眼镜的人的眼睛隐藏在黑镜片的阴暗处,完全看不见。不管那个人原本的面容是什么样,戴上墨镜便不可分辨了。墨镜啦假胡子等作为化妆的工具虽过于陈腐,但仅仅就那么一点点在脸部做点手脚,人就会完全改变。谁是谁澎合高不清楚了。以前的音乐剧《滑稽面孔》正是把人因化妆和装饰会怎样变化作为主题的。在电影里奥黛丽·赫本扮演主人公。在书店里工作的极为平常的,但长有一副总让感觉有点与众不同的脸的主人公一天引起了一位时装设计师的注意。设计师改变了主人公的发型,用化妆品对鼻、唇等部位进行化妆,并让她穿上优雅的礼服。于是刚才还只能说相貌土气的女孩,脱胎换骨成为无与伦比的服装模特。这只不过是以前千方百计制作出来的灰姑娘传说之一,故事情节虽不足道,但想到人通过化妆、打扮可以发生什么变化这个问题时,不知为什么,就会想起《滑稽面孔》来。日本的化妆、打扮也是一样,其起源是宗教性事物所要求的,但是对于现代女士们,有时还有男十们来说,化妆的行为恐怕应与宗教性事物完全没有瓜葛。那是为了想要美的愿望的表现,为了满足这个愿望,护肤霜和口红就被使用了起来。人们使用化妆品努力制造一张不是原有的脸而是另一张脸。这种愿望或许可以称为想要改变形象的愿望吧。并且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用打扮、化妆在外形改变自己的事,以微妙的方法也改变着人的内心。笑话女士化妆的男士对下面的事从经验上应该是知道的。比如说,以藏青西服束紧身体,再好好打上领带时的心情与披着浴衣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的心情之间有着令人惊讶的不同。如果假设有不论如何改变外形,内在都不发生变化的人的话,那么一定是因道德性压抑而精神僵硬的人。要不然,就是非常迟钝的人吧。一点点的色彩的不同,以及一点点的脸上的修饰—这些都可使人的心情和精神发生变化。“判若两人”这个词,用来表达这种变化的感觉最合适不过了。这种感觉只是存在着程度上的差异,但却是我们所共有的,并且是渴望得到的。为什么我们想要改变形象呢—不知道理由。并且作为着眼于潜藏在这种变化的愿望中的不安的作品,有卡夫卡的《变形记》。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在一个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虫子。既然变成了虫子,就完全被人的世界排斥出去。即使呼喊也无法再进行与人之间的、像人一样的交流了。那里所有的只有不安与绝望。这个变形幻想是场噩梦。但是,人一方面看到这种可怕的可能性,但还是想要变成某种形状。我认为,最朴实且善意地对这种欲望或者说愿望进行解释的话,可以说那是与人的心中存在的一种上进心那样的东西相关联的吧。也就是说人把这种想要变成的理想的自我描绘到某处,让自己朝理想形象坚持不懈地努力接近。另外,虽然是非常陈腐的例子,可以问问幼小的孩子们,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孩子们会讲出比如想当飞行员,想当棒球运动员,想当作家等等的梦想。于是孩子们在考虑这种将来的自己应有的样子时,便在那里描画着可以说是变形后的自画像。实际分析一下儿童电视节目和漫画书中出场的人物,似乎很多都是在发挥着对变形愿望进行补充的功能的。例如从奥特曼开始的一系列奇异的人物,无一例外地都是变化成能发出怪声具有令人吃惊的超自然能力的人。其中甚至还有特意大喊一声“变!”的人物。当然,这些人物不过是“超人”的翻版,情节大同小异,艺术价值能有多少值得怀疑。但是尽管是这样的东西,每当它想方设法在电视画面上出场,孩子们就会被强烈地吸引而不愿离去,这也是社会事实。不仅仅是孩子,即便是大人其实也很相似。工薪族的生活太平淡了,很多人这样说。说十年如一日,所谓变化一点都没有。但是,年轻职员升为股长,股长升为科长,有时应该有这种改变各自状态的想象。设想出一个现实以外的自我,有时变身为那个设想的自我漫步于幻想世界,这种能力在心理学上称为“视为同一”的能力。只要有这种能力,人就可以脱离现实的自我,漫步于别的世界。面具应该说是集中了这种同一化能力的巧妙的创作物。它可以说是快速变形的手段、道具。正如前面所看到的那样,戴上它,不仅是人的外貌,连内心世界都会发生变化。但是,叫做面具的仅仅有形并不是真正的面具。人与人见面时,可称为心里的面具的东西一定要套上去。这样的话,我们全体都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的演员了。于是人生也就是演戏了。不,活着本身不就是一场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