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宋代雕版印刷之政教指向──印刷傳媒之控制研究張高評*提要圖書複製之技術,從「倩人假手、躬自抄錄」,以抄書為讀書之寫本時代,發展到「日傳萬紙」,「士大夫不勞力而家有舊典」,鈔錄一變而為印摹,以印本替代寫本。印本之優長,在「易成、難毀、節費、便藏」,以及化身千萬,無遠弗屆。宋代雕版印刷之目的與使命,大抵有四端:朝廷右文崇儒,印刷圖書之使命主要在「宣索賜予,興教濟眾」;家刻坊刻則因時乘勢,功利務實,期許「布之四方,圖永其傳」。經史群書,或以之致用資鑑,或以之金針度人;至於觸忌犯諱之刊本,朝廷往往進行圖書監控,看詳禁毀。試考察書禁之理由:「鏤版鬻賣,書坊刊行:傳播街市,流布近遠,始自都下,傳之四方」,其生發之效應,令朝廷震懾禁止,卻使士人閱讀印本,喜愛接受,以至「禁愈嚴而傳愈多」。今參考西洋傳播學理論,借鏡經驗學派之傳媒控制與傳媒效果研究,以詮釋宋代雕版印刷之政教指向。由於印刷傳媒在興教濟眾,圖永其傳,致用資鑑,金針度人四大方面,配合政教指向,於是宋代號稱雕版印刷之黃金時代,兩宋三百年間,刻書之多,地域之廣,規模之大,版印之精,流通之廣,都堪稱前所未有,後世楷模,職此之故。關鍵詞:雕版印刷、宋代、政教指向、傳媒控制、傳媒效果*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系特聘教授。成大中文學報第二十期2008年4月頁171-210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成大中文學報第二十期172ThePoliticalandPedagogicPoliciesofEngravingintheSungDynasty:AStudyofMediaControlinthePrintingBusinessChangKao-PingProfessor,DepartmentofChineseLiterature,NationalChengKungUniversityAbstractThetechniqueofprintingbusinesshasevolveddramatically,frommanualcopiestoengravedprinting.Withtheemergenceofengraving,thewrittencopies,whichwerelaboriouslymade,arereplacedbyprintingcopies.Theadvantageoftheprintingcopyisfourfold:easytoproduce,difficulttoeliminate,costeffective,andconvenientforcollection.Aplethoraofcopiescanbeprintedeffortlesslyandcirculatewidely.Assuch,theengravingintheSungDynastyshouldersspecificobligationsandtaskswhichincludeasfollows:first,sincetheSungDynastyregardshighlyofartsandthehumanities,theroyalgovernmentwillgivetheprintedbookstocourtiersorforeigndelegatesaspresentsortokensofhospitality,andwishestowidenthedisseminationofknowledgebysodoing.Second,regardingtotheengravedbooksinnon-governmentalcircles,theyareprinteddependingonpublicdemandforcommercialandfinancialconsiderations.Thegoalistoincreasethecirculationofbooks.Moreover,theliterarycanonsandtheannalsofhistoryareforself-reflectionandpracticalguidance.Also,strictcensorshipofbooksthatconcerntaboosubjectsisintroduced—forfearofspreadingthebannedbookstothepublic.However,suchimpositiononlywidensthecirculationofthosebannedbooks,andmakesthebooksmoreprecioustoscholars.Bydemonstratingcommunicationtheoriessuchasmediacontrolandtheeffectsofmedia,thepapertriestoapplythemtotheinterpretationofthepoliticalandpedagogicpoliciesofengravingintheSungDynasty.Giventhatthe張高評:宋代雕版印刷之政教指向──印刷傳媒之控制研究173numberofengravedbook,thescaleofcirculation,andtheexquisitenessofthewoodblockhasallreachedtheirapexduetothesmoothcombinationofgovernmentalpoliciesandtheengravedbooks,TheSungDynastymaybetermedastheapogeeofengraving.Keywords:engraving,theSungDynasty,politicalandpedagogicpolicies,mediacontrol,effectsofmedia成大中文學報第二十期174張高評:宋代雕版印刷之政教指向──印刷傳媒之控制研究175宋代雕版印刷之政教指向──印刷傳媒之控制研究張高評書籍是知識文化的載體,他的形制和生產方式,影響到傳播的質量,接受的廣狹,反應的博約。從甲骨、鐘鼎到簡帛,從簡帛到紙墨,從寫本到印本,其間有許多飛躍。尤其從謄寫抄錄的寫本,轉換成「日傳萬紙」的印本,號稱知識革命。印刷術在中古歐洲,被推崇為「神聖之藝術」、「變革之推手」、「催生文明之母」;在東方宋朝,雕版印刷崛起繁榮,是否如中古歐洲十五、六世紀一般,生發許多效應?這是印刷文化史的研究課題,值得投入研究。筆者最近完成《印刷傳媒與宋詩特色》一書,約36萬言,1已作若干探討。今再從朝廷統一政治,昌明教化之視角,討論宋朝對雕版印刷正反兩極之態度,然後知雕版印刷之為傳媒,亦不免受「右文崇儒」政策之制約。印本圖書作為知識信息傳媒,交付刊刻之當下,隱然已受政治教化之制約;而觸忌犯諱之印本圖書,縱然刊行流布,也難逃朝廷監控,輕則「看詳」,重則「禁毀」。雕版印刷為宋朝右文崇儒政策之體現,其政教指向由此可見。今翻檢史書、文集,採錄其中之圖書傳播史料,以及印刷文獻,斟酌參考西洋傳播學理論,借鏡經驗與功能學派傳播模式之論述,從控制研究的視角,討論傳播者對信息之採集製作,多已隱含政教之指向。而監本官刻之傳媒功能在「興教濟眾」,而家刻坊刻本在「圖永其傳」,經史群書之為印刷傳媒,功能指向為「致用資鑑,金針度人」;宋代印刷傳媒之效果分析,與西洋傳播學經驗學派論傳媒影響,所謂「議題設置模式」,2可以相互發明。1張高評:《印刷傳媒與宋詩特色──兼論圖書傳播與詩分唐宋》,(臺北:里仁書局,2008.3),頁1-631。2黃曉鐘、楊效宏、馮鋼主編《傳播學關鍵術語釋讀》,〈經驗學派.議程設置模式〉:議程設置模式(theAgenda-SettingModel)亦稱「議題設置」,指傳播媒介愈是突出某命題或事件,公眾受容就愈發注意此命題或事件。而傳媒的議程,是由權力集團通過社會控制的微妙形式,發揮影響的結果。(成都:成大中文學報第二十期176一、從繕寫抄錄到雕版刊行(一)五代以前,寫本難得,動輒散佚六朝以來,以楮墨鈔錄替代漆文竹簡,進入所謂寫本時代。此時,欲複製圖書,除謄寫鈔錄外,別無更佳途徑。於是,「倩人假手」、「躬自抄錄」,成為讀書博學、複製圖書之不二法門。傳抄過程雖然曠日廢時,備極艱辛,然手到、眼到、心到、口到,紛至沓來,往往「所寫畢,誦之亦畢」,閱讀態度認真務實,唯恐滑易漏失,故受容豐厚,所得亦多,如下列文獻所云:(蕭繹)為瑯玡郡時,蒙勅給書,并私有繕寫。為東州時,寫得《史》、《漢》、《三國志》、《晉書》;又寫劉選部儒家,謝通直彥遠家書;又遣人至吳興就夏侯亶寫得書,又寫得虞太中闡家書。(蕭繹《金樓子.聚書篇》)余少好抄書,老而彌篤。雖偶見瞥觀,皆即疏記。後重省覽,歡欣彌深,習與性成,不覺筆倦。……幼年讀《五經》,皆七八十遍。愛《左氏春秋》,吟諷常為口實,廣略去取,凡三過五抄。餘《經》,及《周官》、《儀禮》、《國語》、《爾雅》、《山海經》、《本草》,并再抄;子史諸集,皆一遍。未嘗倩人假手,并躬自抄錄,大小百餘卷。不足傳之好事,蓋以備忘而已。(《南史.王筠傳》)(蕭)鈞常手自細書寫《五經》,都為一卷,置于巾箱中,以備遺忘。侍讀賀玠問曰:「殿下家自有墳素,復何須蠅頭細書,別藏巾箱中?」答曰:「巾箱中有《五經》,于檢閱既易;且一更手寫,則永不忘。」諸王聞而爭效為巾箱《五經》。巾箱《五經》,自此始也。(《南史.齊宗室傳》)蕭繹為梁武帝第七子,性愛典籍,曾謂「自聚書來四十年,得書八萬卷」,藏書如此豐富,大部分由借書抄寫而來。蕭繹貴為皇子,得書不必「躬自抄錄」,大多遣人「傭書」。王筠一生抄書四十六載,所謂「少好抄書,老而彌篤」,視愛賞貴重決定抄數,或「三過五抄」,或「再抄」,或「一遍」,難得在「未嘗倩人假手,并躬自抄錄」。親自抄書,可以明確感受體會書中精華要妙,王筠所謂「備忘」,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8),頁72-74。張高評:宋代雕版印刷之政教指向──印刷傳媒之控制研究177此真一針見血之論。蕭筠首創巾箱本,「手自細書寫《五經》,置于巾箱中,以備遺忘」。不同於宋元以後巾箱本者,在於「手自細書」。蕭筠貴為南齊宗室,所以手抄巾箱《五經》者,動機有二:其一,檢閱便易;其二,以備遺忘;所謂「一更手寫,則永不忘」。由此觀之,古人以抄書為讀書者,其關鍵就在「一更手寫,則永不忘」。南朝皇族或士人聚書,除傭書代抄外,3絕大部分人讀書,多不假人手,而躬自抄錄。漢魏六朝士人讀書,亦然,如:(王充)家貧無書,常遊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後漢書》卷四十九,〈王充傳〉)(班超)家貧,常為官慵書以供養。久勞苦,嘗綴業,投筆歎曰:「大丈夫無它志略,……安能久事筆研間乎?」(《後漢書》卷七十七,〈班超傳〉)(闞澤)居貧無資,常為人傭書,以供紙筆。(《三國志》卷五十三,〈闞澤傳〉)(袁峻)家貧無書,每從人假借,必皆抄寫,自課日五十紙。(《梁書》卷四十九,〈袁峻傳〉)王充家貧無書,過目不忘,一見成誦;班超為官慵書,久事筆研,乃投筆從戎。其他如闞澤,「為人傭書」;袁峻則從人借書,必皆抄寫,是以抄書為讀書,同時進行複製圖書。以抄寫複製圖書,曠日廢時;勞駕書傭,則成本書價不菲。書卷之價昂難得,致家貧而無力購書,於是「為人傭書」者有之,從人假借者有之,甚至「以寫經為業」。上焉者,「閱所賣書,輒能記憶」,其次,以抄書為讀書,亦能成誦。久事筆研,厚積薄發,亦能成學。其他如葛洪之借書抄寫,劉孝綽之「朝成暮遍」,左思〈三都〉賦之洛陽紙貴、齊文襄帝之書人,一日夜寫畢《華林遍略》,多可見書卷之難得,書價之昂貴,寫本傳播之樣式,如:(左思)欲賦〈三都〉……,構思十年,賦成,皇甫謚為賦序;張載為注〈魏3自南北朝至隋唐,複製圖書,時常假手「傭書」,許多士人傭書自業,因職業之便,寫畢,諷誦亦了,往往造就博學通儒。如王僧儒、朱異、劉芳、崔亮、蔣少游、蕭銑、崔行功、王紹宗等。參考劉光裕:〈抄本時期書籍流通資料〉,宋原放等:《中國出版史料》第二卷,(武漢:湖北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