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词论》评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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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词论》初探孟醒石《词论》是我国古代第一篇系统的词学专论。在《词论》中,李清照以亲身参与创作的实践经验,梳理总结词的发展流变,并对词坛诸多名家进行批评品鉴。《词论》虽云片段,却较为集中地反映了清照的词学思想及审美标准。《词论》(或《论词》),由后人命名初收于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晁无咎》条下,所引是否全文,至今尚有疑议。这篇最早的词史专论,篇幅简短,议论精警,兹引文如下:李易安云:“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年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群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邪?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苕溪渔隐曰:“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继胡仔之后,第二位著录《词论》的是南宋魏庆之,见其《诗人玉屑》卷二一《诗余》条,在《晁无咎评》之后,题作《李易安评》,又作《李易安云》,文字除将胡仔所引的“虽极妍丽丰逸”句作“非不妍丽”,又将胡仔所引“皆摘其短”句作“皆指挝其短”外,其他悉同胡仔所引,并将“苕溪渔隐曰:易安历评诸公歌词……正为此辈发也”一段全文引录。第三位著录《词论》的是清人徐,其《词苑丛谈》卷一《体制》题作《李易安评词》,文字系据《诗人玉屑》,未引“苕溪渔隐”一段,且文字有一定出入。一、一部宏观研究的微型词史李清照以时间为序,以词由民间进入文人手中为线索,勾勒了词由盛唐五代至北宋的发展脉络,主次清晰,且议论有理。首先,唐代。关于词的起源众说纷纭。任半塘先生多年研究得出:“宋词源于唐曲子。唐曲子自燕乐出,实始于隋。”“杂言曲子之兴,当断于隋代,而非中晚唐间事也”(转引自周笃文先生《宋词》后记)。《词论》始以“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年间”,概括了盛唐曲子词的早期发展情况,也可看出清照认为曲子词产生于盛唐之前。随之,她欲扬先抑,以较多篇幅、传奇手法,形神兼备地描述了李八郎之逸事,说明当时配合燕乐歌唱的曲子词已由民间进入文人雅士手中,并广泛流传受到上流社会的重视与欢迎。这段逸事读来有趣,并非闲笔。正是适应了社会的广泛需求,经由流行歌手的演唱传播,词——这种新兴的抒情文体渐繁盛发展起来。此后,清照指出填词应要求内容文雅高尚,摒弃流靡之音,但她同时指出曲子词自诞生之日起即普遍实践的小令,诸如《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浣溪沙》等有了更广泛的流布(其中现存唐词中无《莎鸡子》,《词论》保存了曾有这一词牌的文献资料),在当时社会上影响深远。其次,五代。词人又以批评之笔,指出五代十国因战乱频仍而导致“斯文道熄”。论五代词舍花间而取南唐,在肯定南唐君臣“尚文雅”的同时,指出其“亡国之音哀以思”的时代特征,再次表明清照论词与时代紧密相关,这与其创作实践及经验是分不开的。第三,宋代。清照这样概括词学发展与社会时代的关系:“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到了北宋,随着经济的发展和文化的繁荣,歌楼舞榭遍及城市,官伎、私伎比比皆是,“礼乐文武大备”。在这样良好的土壤滋养下,词于宋代迅速攀升。适应社会生活的需要并与填词者才能相适应,小令之外复有慢词长调,出现了柳永的“新变”,促进了宋词的全面繁荣,这是就艺术表现形式而言。就表现手法及风格来看,柳永之后百花齐放,《词论》依次列举了诸多词坛名家。在与诗、文严格区别之下,反对以诗为词,以文为词,鲜明地提出了词“别是一家”的主张。以上三个时期,层次井然,有理有据,初步反映了词的发展演变轨迹。尤其渗透了清照的审美情趣和品评标准,使得《词论》在简单的词史勾勤之外蕴含了更丰富的内容。二、词“别是一家”的提出和论证作为杰出的女词人,李清照高屋建瓴,对有代表性的词人、词派(包括作品)进行了多方面评述,诸如思想内容、体制声律、风格特色、表现技巧等方面,系统反映了词发展的渊源流变及优劣得失,不乏胆识和勇气,颇有“生当作人杰”的气概,也令人念及她争强好胜的性情来。虽对诸多词人有褒有贬,或有偏颇,却直接影响了后世词论,是为开创之功。我们分别从三个时期来观照:其一,唐代词尚属开创阶段,除晚唐温庭筠外,几无杰出词人。“郑卫之声“、”流靡之变“当就晚唐曲调靡微,内容绮艳而言。此处笔墨较少,却精炼点出词已背离了清新健康的民间风味。其二,清照评五代词颇富聪心慧口,显示了灼人识见。她摒弃花间而直取南唐,自有用意。五代时期,词风“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欧阳炯《花间集》序),渐趋绮靡,文人词的代表作《花间集》充斥的是内容贫乏、风格绮艳的靡靡之音,很少抒发词作者的真实情感,几为应歌之词:“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案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词论》评论南唐词人用一“独”字发人深省,见其倾向。视李氏君臣为一完整的词派,是因其“尚文雅”,和清照的性情气质同出一径,也与花间派相对而言。她援例评介,总括为“亡国之音哀以思”,再次关合时代及个人遭际。顾易生等《宋金元文学批评史》在这一问题上颇富新见,认为李清照“对南唐二主及冯延巳的评价极高,既崇之谓‘独尚文雅’,又赞美他们的词语奇甚,至于谓之‘亡国之音哀以思’,其词若有所憾,其实则深喜之。”不同于过去诸多研究者认为“亡国之音哀以思”的评语为不满之词。从两个词派对宋词的影响来看,南唐词无论内容还是艺术表现更有启迪之功:王国维《人间词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刘熙载《艺概·词曲概》:“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而后人论李煜、李清照的继承关系及风格特色,也正说明清照尚本色自然的词学追求。其三,清照论述北宋词不惜笔墨,较完整地反映了她对词的多方面要求:文雅、协律、典重、故实、铺叙。这些构成了词“别是一家“的理论内容,其中尤以音律为其内涵的主要方面。这一点是被诸多研究者所接纳的,如顾易生等《宋金元文学批评史》认为:“李清照的词是‘别是一家之说’,主要在于维护词的合乐可歌的基本特征。配合乐曲而作的歌词,如不合乐而歌,则失其所以为词。”刘宁《女词人的独特贡献——谈李清照的〈词论〉》也认为《词论》提出了关于词的五个标准,但所谓“铺叙”、“典重”等标准都以“协律”为前提,故“《词论》不仅充分尊重了词的音乐特点,而且促进了后来词人对词独特抒情方式的规范概括,这当然是值得肯定的。”清照《词论》花费大量笔墨在同时代作家的品评上,显示了她极为果敢、尖锐的批评品格。她把北宋词人按创作特点分成三类进行评述:第一类是柳永及“继出”词人:“始有柳屯田永者……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充分肯定柳永“变旧声作新声”大量创作慢词的功绩,并批评柳词“词语尘下”,“他(柳永)在众人多作小令时已开始采用了慢词形式,这在整个宋词发展中的作用是应予肯定的。”(邓魁英《欧阳修在词史上的地位》《光明日报》1963年4月14日)就这一问题而言,研究者往往由《词论》导引至极端,认为慢词长调始于柳永。其实若以词调创新论,同时代欧阳修也参与了词体改革,他不只有唐五代常见的小令,还填有大量《渔家傲》的新调和《御带花》、《越溪春》、《千秋岁》、《踏莎行慢》、《摸鱼儿》等慢词的尝试,慢词的创新不应仅归于柳永一人。可以说,柳永和欧阳修等共同参与了词体改革,柳永更多倾力于慢词填写及其艺术表现手法的探索,并影响到后来周邦彦等大量慢词的谱写,实功不可没。而“词语尘下”确是柳词的明显毛病?/cc健?nbsp;上海师大学报1987年2月)第二类是晏、欧、苏轼及王安石、曾巩等词人:“至晏元献、欧阳永叔……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她赞誉这些词人首先是写文章的行家里手,以“学际天人”的身份来填词篇“直如酌蠡水于大海”,诗、文、词各有不同,所需才力有长短。复批评为“句读不葺之诗”、“不协音律”,为诗词立下明显的界碑。元初沈义文《乐府指迷》云:“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皆强调词的声学特质,反对以诗为词。对于苏轼的评价,是历来研究者争论的焦点。黄盛璋认为“他的词不协音律,在词可以付诸歌唱的时代是很容易识别的,因此这个缺点差不多是尽人皆知,这是严重违反社会娱乐需要与乐伎要求的……清照强调词要严格遵守音律,实际上也是基于这种时代要求与词的特点提出来的。”(《李清照与其思想》山西师院学报1959年2月)这很有道理,清照作为词人,她往往从创作者角度出发,首先强调词之声学本质及内涵,须协律可歌,这样才能赢得更广泛群体的接受。《词论》提及柳永“大得声称于世”,似应断句为“大得声,称于世。”因其“协音律”,终“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至于晏、欧、苏词不协音律是否完全正确,因词乐失传,很难得出惟一的科学性结论。我们发现苏轼确有不协律之作,但他对词风的转变及宋代诗文革新运动有着高于“不协律”的重要意义。晁补之说:“东坡词,人谓多不协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王灼说:“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碧鸡漫志》卷二)。在转变词风上,确如胡寅所言“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酒边词》序)从现存清照词看,.她以婉约风格为主。但我们发现清照并无只倡婉约而反对豪放词风之迹,其《渔家傲》也有天风海雨之势。苏轼乃“学际天人”,极富创新意识,其词“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自是一家”,认为词与诗同样具有咏怀言志的作用,提升了词的社会地位和表述功能。但同时,“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陈师道《后山诗话》),苏轼词于词的特质而言即有所忽略,而成为“别体”,《词论》对此加以批评责备。因着性情和情趣的差异,清照更注重传统,在词论和创作实践上追求唐五代以来词的婉约细腻品质、本色自然风味,即追求词的原生性。当然清照词也并不能完全实现自己的文学理论,而树立较高的文学目标并非苛求,取法乎上能得其中,更彰显清照严格的词学理想。随之她批评王安石、曾巩“文章似西汉,作为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这是说王、曾更擅长文章写作,若以文为词,就只会令人大笑不已,无关乎词了。曾巩确不善诗词,仅有《赏南枝》一首流传,有文章之质实,缺乏情味。王安石从总体看也有散文化的倾向,虽有个别艺术成就较高的作品,如《桂枝香》,终难代表整体。很明显,清照列举王、曾这些不擅词道的作家有其用意,即她并不满意于以诗为词、以文为词,其内心深处所挚爱的是“小歌词”。以往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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