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汪曾祺一、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士绅世家,从小受到正规的传统教育和父亲的宠爱,聪颖过人。1939年入(昆明)西南联大中文系,深得到沈从文小说创作真传。1943年毕业后。小说创作呈现个人风格。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劳动。1963年参加京剧现代戏《沙家浜》的改编,“文革”中参加“样板戏”《沙家浜》的定稿。1979年,重新开始创作。80年代以后,进入创作的高潮期,创作出许多描写民国时期江南风俗人情的小说,受到很高的赞誉。1997年在北京病逝。二、创作分期:早期(1940-1948),作品不多,且变化很大。主要以《鸡鸭名家》为代表,早期惟一的一篇“登峰造极的杰作”。中期(1949-1979),作品极少,且无成功之作,主要有《羊舍一夕》《王全》《看水》等。晚期(1980-1997),厚积薄发,佳作不断,在自己60大寿之际,形成了一个创作高潮期,有人因此说汪曾祺是“大器晚成”。这个时期的创作主要集中在1992年之前。而1992年之前的这个时期,又可分为“前三年”(1980-1983)和“后九年”(1984-1992)两个阶段。前三年成就突出,主要以《受戒》为代表,其他重要作品还有《异秉》《岁寒三友》《大淖记事》《晚饭花》《鉴赏家》《八千岁》和《故里三陈》等。1980年汪曾祺60岁时写《受戒》,轰动一时;61岁时写《大淖记事》,传咏四方,这两文开创了“80年代中国小说新格局”。后九年创作数量和质量都有所下降,主要作品有《詹大胖子》等。在汪曾祺的晚期创作中,还有不少以短篇组成的“三部曲”,形成了“汪记风俗小说”的一大奇观。《故里杂记》(李三·榆树·鱼)《晚饭花》(珠子灯·晚饭花·三姊妹出嫁)《钓人的孩子》(钓人的孩子·拾金子·航空奖券)《小说三篇》(求雨·迷路·卖蚯蚓的人)《故里三陈》(陈小手·陈四·陈泥鳅)《桥边小说三篇》(詹大胖子·幽冥钟·茶干)三、汪曾祺的短篇小说观和他在小说文体创造上的自觉意识。汪曾祺与当代大多数小说作家不同,他从不涉足长篇小说,从来也没想过要写一部“史诗性”的或“全景式”的长篇作品。“我只写短篇小说,因为我只会写短篇小说。或者说,我只熟悉这样一种对生活的思维方式。”“我的小说的另一个特点是:散,这倒是有意为之。我不喜欢布局严谨的小说,主张信马由缰,为文无法。”小说大多取材于他的童年和家乡的生活,既不特别设计情节,也不有意制造矛盾和冲突,而是专注于风俗民情的表现,而这些风俗民情也不是推动故事发展和人物性格变化的主要因素。汪曾祺是一个有着清醒意识的文体家。小说不但没有较强的故事性,而且故意要与“戏剧化小说”背道而驰,使小说呈现出如日常生活一般的自然形态,在“散文化”中创造一种生活的“诗意”。四、小说三篇《受戒》发表于《北京文学》1980年第10期,获1980年度“《北京文学》奖”。刚发表时,受到许多赞扬,也曾引起一些议论,因为它的写法与当时人们已经习惯了的小说写法很不一样。首先,它不但没有一个集中的故事情节,而且很不像一篇真正的小说,更像一篇散文。其次,作家对现实的态度也值得怀疑,总让人想起当时还处于文化边缘的沈从文的小说,或者说,完全受沈从文的《边城》的影响,不是在描写现实,而是在抒写理想。《受戒》描写的主要环境是菩提庵,小说一开头,即交待了充满儿童情趣的“荸荠庵”名称的来历:“庵叫菩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荸荠”这个世俗、卑微、充满泥土气息和温馨回忆情调的意象,将佛教圣地的神秘、禁忌、阴冷冲洗掉了大半。明海当和尚,没有一丝宗教原因,而纯粹是寻一条生路。“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他的家乡不叫‘出家’,叫‘当和尚’。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哪个庙里都是管饭的。二是可以攒钱。只要学会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可以;不想还俗,买几亩田也可以。”在作者笔下,荸荠庵是一个与世俗世界无本质差异的地方。这里的领袖不叫方丈或住持,而叫“当家的”。“这个庵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由此可见,小说通过描写“受戒”,想要表现的却是“不受戒”的人生理想。在叙述小和尚海明受戒的过程中,描绘了明海与小英子天真纯朴朦胧的爱情,展现了南方水乡人们自由自在、率性自然、不受约束的风土习俗和人情之美。她(小英子)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明海要到善因寺去受戒:“你真的要去烧戒疤呀?”“真的。”“好好的头皮上烧上十二个洞,那不疼死啦?”“咬咬牙。舅舅说这是当和尚的一大关,总要过的。”“不受戒不行吗?”“不受戒的是野和尚。”“受了戒有啥好处?”“受了戒就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什么叫‘挂褡’?”“就是住在庙里。有斋就吃。”“不把钱?”“不把钱。有法事,还得先尽外来的师父。”“怪不得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就凭头上这几个戒疤?”“还要一份戒牒。”“闹半天,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呀!”“就是!”“我划船送你去。”明海烧完了戒疤:她一眼就看见了明子。隔着一条护城河,就喊他:“明子!”“小英子!”“你受了戒啦?”“受了。”“疼吗?”“疼。”“现在还疼吗?”“现在疼过去了。”“你哪天回去?”“后天。”“上午?下午?”“下午。”“我来接你!”“好!”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小英子这天穿了一件细白夏布上衣,下边是黑洋纱的裤子,赤脚穿了一双细草鞋,头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好,不当。”“你也不要当沙弥尾!”“好,不当。”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小英子忽然把浆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你说话呀!”明子说:“嗯。”“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明子大声地说:“要!”“你喊什么!”明子小小声说:“要——!”“快点划!”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浆飞快地划了起来,划进了芦花荡。“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我的作品的内在情绪是欢乐的。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是我们今天应该快乐。一个作家,有责任给予人们一份快乐,尤其是今天(请不要误会,我并不反对写悲惨的故事)……我相信我的作品是健康的,是引人向上的,是可以增加人对于生活的信心的,这至少是我的希望。”又说:“我写《受戒》,主要想说明人是不能受压抑的,反而应当发掘人身上美的、诗意的东西,肯定人的价值。我写了人性的解放。”(汪曾祺)《大淖记事》发表于《北京文学》1981年第7期,获得同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和同年度《北京文学》奖。小说叙述的是民国时期发生在作者故乡高邮大淖的“故事”:大淖东盟住着一些外来户,都是写做小生意的,他们勤劳、本分、讲义气;西面则住着些本地人,大都以挑担为生,过着“今朝有饭今朝饱”的日子,不大本分,尤其是在男女事情上。小锡匠十一子与挑夫女儿巧云就是这分属大淖东西两边“不同的人”,但他们一个生的一表人才,一个长的一朵花似的,互相倾慕,有了好感十一子家有快瞎眼的母亲,巧云母亲在她三岁时就跟人跑了,能干的父亲因挑担不慎摔成了半瘫,生活全靠巧云织席、编网维持。他们俩的爱情无法实现,只得将彼此的爱慕隐藏在心底。有一天,巧云不慎落水,十一子舍身相救,“英雄美人”之间的感情就这样增进了一步。偏偏此时出现了恶人刘号长,他依仗水上保安队的势力,胡作非为惯了,这天深夜拨开了巧云的门,破了巧云的身。然而,大淖人却见怪不怪。屡遭恶人的羞辱,巧云却并不想死,她舍不下十一子和半瘫的父亲。而十一子勇敢地接受了她的爱,以一种无声的行动对抗刘号长的暴力。刘号长不肯善罢甘休,纠集同伙把十一子痛打了一顿。锡匠们再也不顾他们与大淖东头人是“不同的人”,在老锡匠的带领下,尽力帮助十一子与巧云。他们以沉默无言的游行抗议着恶人的暴行,县长不得不出面调解。最后,刘号长被驱逐出境。而巧云,也终于变成了一个地道的“挑夫”,勇敢地用自己的肩膀承担着养活她所爱的两个男人的责任。《大淖记事》是汪曾祺最长的小说,也就是12000字左右。这篇小说也是汪曾祺最富有“故事性”的小说:恶人作恶,美人落难,英雄相救,有情人终成眷属。《陈小手》《故里三陈》《陈四》《陈泥鳅》《故里三陈·陈小手》发表于1983年《人民文学》第9期。《故里三陈》塑造了故乡三个姓陈的能人巧人的命运。三篇写法各有不同。其中,《陈小手》一篇写男性产科医生陈小手的经历与命运。小说开头就交待男性产科医生在当地绝无仅有,同时也是被人瞧不起的一个职业。但陈小手不仅不以为然,而且敬业,手艺高超。后半部分详细描写给团长太太接生的经过,最后轻描淡写地安排了陈小手的结局:仅仅因为他出于职业需要接触了团长太太的身体,这样一个有个性有手艺而又敬业的能人,被团长一枪打死。“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陈小手活人多矣。”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团长太太的孩子掏出来。团长摆酒席、送大洋表示感谢。陈小手出了天王寺,挎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团长觉得怪委屈。陈小手没有逃出强盗逻辑的劫难。小说以团长的感受结束,幽默,却令人愤慨。关于《陈小手》1、作品的构思:作品的前半部分虽然也涉及到乡民的愚昧和偏见,但陈小手传奇性的身体优势以及和这种身体优势结合在一起的高超医术,高尚、善良的人品,济世活人的生活仍然传达出一种令读者神往的田园情调,后半部分残酷的结尾则打破了这种田园情调,给读者以强烈的冲击。2、两个人物形象:作品塑造了陈小手和团长两个人物。团长的形象并不比陈小手的形象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浅。他在结尾处说的那段话表明他把自己的以怨报德的残酷行为视为理所当然,丝毫没有道德方面的顾虑。而他先宴请陈小手,随后即将其杀害的行为也并不表示他的虚伪,而是依照他的“有德报德,有怨报怨”的江湖准则刑事,也体现出某种文化内涵。五、汪曾祺小说的回忆性特点、散文化的结构和由独特的语气、语调和语感形成的语言风格。在汪曾祺眼中,所谓小说,就是“跟一个可以谈得来的朋友很亲切地谈一点你所知道的生活”,而自己真正意义的“所知道的生活”,通常都只能是过去的生活。过去的生活也就是“回忆”。汪曾祺小说的“散文化特点”主要是由“小说的结构”来体现的,常常是先写环境,再写人,而且是写“事”重于写“人”。其结构是按照生活的多维流动来构建的,也就是说,是按照生活“本来的原貌”来描写的。汪曾祺敢于把小说当作散文来写,一方面是因为他学养丰富,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自己故乡的风俗人情和掌故传说更是如数家珍,有一种博识的杂家的风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