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80后的生存状况、价值取向和想象方式一、“80后”的命名与代际关系对于“80后”这个概念,我原本并不感兴趣,因为它不符合文学对每一个体独特性的期待。如果“80后”成立的话,那么“60后”、“70后”、“90后”都成立。这是一种偷懒的、粗暴的命名。它既不构成一个文学上的命名,也不是严格的社会学命名,最多不过是一个“媒体命名”。在大众媒体的传播强势之中,这个新词汇犹如一只无主流浪犬一样四处乱窜。它因此成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暧昧的、似乎可以忽略又不得不面对的概念。历史上对新一代命名的先例,往往是先有文学艺术的经典,然后再出现命名。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迷惘的一代”,来自人们对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菲兹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帕索斯(《曼哈顿中转站》)等作家的作品中人物群体的总结,反映了整整一代人在战争创伤和经济大萧条背景下的典型精神状况:痛苦、迷惘而又充满渴望。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垮掉的一代”,是对克鲁亚克(《在路上》,逃避资产阶级制度的流浪姿态)、金斯伯格(《嚎叫》,用噪音瓦解传统的“声音”体制)、巴勒斯(《赤裸的午餐》,噩梦乍醒后的觉悟和自暴自弃,以“毒品”对抗资产阶级的“营养”,以性自由对抗中产阶级的家庭)、“披头士”乐队等人的作品中群体精神的总结,并标志着一种新的青年亚文化的诞生。与上述对年轻一代的文化命名相反,我们是先产生简单代际关系命名(70后、80后),而相应的代表性作品至今不见踪影,以至于人们将那些垃圾作品与“80后”一代强行挂钩,或者将少数成功人士作为“80后”的代表。年龄(18岁到28岁)的确是他们自然属性上的共同之处,但不能代表他们社会属性、精神属性上的共同之处。比如就文学创作而言,“80后”作家的差别就很大,有的写得不错,与文学性关系更密切,有的写得很差,基本上是一种文字买卖,不能将他们一概而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至今没有出现一部能够全面深刻表现新一代人的作品,也没有出现新一代人的象征性“社会角色”。就社会分层而言,他们的差别就更大了,少数已经是成功人士,很多人还在底层挣扎,更多的人正在成功的半路上狂奔,没有人有权简单地将少数成功人士选举为他们的代表。有人从崔健的一首歌名中获得灵感来对80后一代进行命名。崔健称自己那一代人为“红旗下的蛋”,指的是出生在五、六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才开始具有自我意识的一代。他们生长在红旗下,接受的是革命理想教育,但并没有孵化成型,还是一个“蛋”。据此,80后被称为“市场下的蛋”,出生于七、八十年代,睁开眼睛所见到的就是商品和市场。他们接受的是商品经济、大众文化、网络媒介的洗礼。他们的自我意识正在成型的过程,但也尚未孵化成型,依然是一个“蛋”。能不能就此称之为“市场蛋一代”呢?可以讨论。假如这一命名成立的话,那么他们的父辈就是生下这个“市场蛋”的“市场老母鸡”。有意思的是,这一批“市场蛋”并不愿像父辈那样去孵化小鸡,而是直接将蛋(自己)拿到市场上去卖掉。就代际关系而言,80后一代与父辈文化之间的关系与众不同。比如,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人,与父辈文化之间关系紧张。他们的文化具有“弑父”色彩。他们的话语方式中充满反叛和火药味。更重要的是,他们主动挑起事端、划清界线,表明自己文化身份和话语方式的特殊性,通过文化创造主动表明自己与父辈文化的差别,并自豪地显示自己的进步性。80后不是这样,他们是“被命名”的一代。“80后”这个概念,是他们的父辈或者兄长赠与他们的一件小小的礼物,而不是他们自己创造的。他们这个“独生子女”的一代,一出生就孤单一人,一出生就将“玩具”当作“兄弟”,一出生就习惯于接受礼物、收藏礼物、与礼物为伴。他们从来也不试图通过主动为自己命名,来表明与父辈的差别和断裂,也没有对别人赠与的命名进行反驳的冲动。他们仿佛是“父名”的一个延长了的符号。于是,他们把这个赠与的命名,当作父亲或兄长赠与的一个巴比娃娃或者神奇宝贝收藏起来。有人甚至还喜欢将这件礼物挂在脖子上到处招摇。因此,在“代际关系”上,他们是被动的一代、顺从的一代。他们不但处于“被命名”的状态,而且被这一命名左右着自己的行动和价值观念。二、疲惫的身躯和自我表白中的“矛盾修辞”2008年3月,《记者观察·民声》杂志以《80后,市场经济下的蛋》为总题,刊登了8篇关于80后“京漂族”的价值观念和生活状况的报道。随后,网络上以《我们无力思考未来——80后访谈录》为题予以转载,在网上风靡一时。这8篇文章,从衣(“动批”,即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的廉价时装和换季服装)、食(暴食暴饮和饥肠辘辘相伴,有钱时上酒店,没钱时吃方便面)、住(合住的出租屋)、行(城铁、地铁、公交)、工作状况(长期加班、频繁跳槽、学用分离)、情感方式(没有时间恋爱,也不屑于网恋,原有的情感年久失修而面临枯萎)、业余生活(睡觉、打电子游戏)等角度,对“80后”的基本状况进行了勾勒,尽管粗糙,但大致形状还是出来了。要补充的是,这里没有包括“啃老族”;也很难涵盖所有的个案,它不过是一种综合性的描述。所谓“啃老族”,尚在父母的卵翼之下,还没有变成独立的“蛋”,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个“细胞”。下面我将对这一组访谈文章中的一些观点进行简要的分析。《80后——市场经济下的蛋》是一篇总结性的文章。作者比较熟悉“80后”的生存和思想状况,且有自己的想法和语言,口气很像是80后代言人。下面引述这篇文章的一些陈述性观点:1、他们离经叛道,但遵守游戏规则;他们崇尚自由,但不排除合作;他们追逐财富,但讲究取之有道。2、以前为理想,现在为梦想。理想可望而不可求,梦想则可随时变成现实。他们比父辈更注重实际。3、衡量道德价值的标准不是荣誉、崇高、理想,而是财富、积累、成功,他们已经蜕化为彻头彻尾的市场化的“经济动物”。4、力求稳定,又不甘于寂寞;义无反顾追求冒险,又谨小慎微患得患失;既儿女情长小资情调,又寻找刺激的江湖豪气。对上面4条陈述的解读和点评:第一条,“道”其实就是规则,不过是一个大规则、大原则,它通过人的德性(行为)呈现出来,且具有适用于更多人的普泛性。而“游戏规则”是小规则,仅属于正在游戏者之间的事情,比如同事、同行。没有小规则,大规则就会落空,像他们的父辈那样。但是,没有大规则,小规则迟早会破产,这是他们正在面对的现实。“合作”必须遵守规则,也就是遵守契约关系,是对个人自由的部分转让,转让的原则是什么?有没有底线?是不是两个人商量一个游戏规则就行呢?这些都涉及对“道”的理解。从前对“道”扯得太多,今天关注太少。或者说,80后对“小规则”还是很讲究的,却反感“大规则”。第二条,毫无疑问,理想就是希望的同义词,梦想就是欲望的同义词。理想或希望,是一种虚拟的想象状态,指的是一种可能无法实现的、带有幻想色彩的事物,比如,“我希望变成一只小鸟”这个虚拟句式。因此,这是一种“审美理想”的表达形式,它的最终指向可能是“社会理想”。从辨证的角度(而不是从自然的角度)看,在这两种理想之间,无疑存在着某种转换关系。如果连想象都不存在,这种转换关系就根本不存在。也就是说,没有审美理想就不可能有社会理想,人,只能变成现世利益(也就是一种被操纵的个人欲望)的奴隶。梦想或者欲望,是被现实所压抑的那一部分愿望的想象性替代,只要战胜了压抑,它就能够实现,也就是说,它与肉体及其行为相关。但是,肉体愿望或者潜意识的梦想,本质上是一种盲目的力量。它能够满足身体的快乐原则,不能够满足自我的超越原则。我们从一代人的时间焦虑症中可以发现,某些终极价值焦虑症是存在的。第三条,改良世界(理想)还是适应世界(成功),与其说是一种“道德选择”,不如说是一种“政治选择”,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公共生活”。然而,将“应然世界”(理应如此)替换为“实然世界”(只好如此)的个人欲望,其结果只能让我们变成“经济动物”。一种合理的选择,其实并不必然会成为抽象的宏大叙事,它同样也贯穿着我们日常的行为之中。但由于日常生活被一种工具化、数字化的功利主义全面占领,以至于行动的身体成为一种无主体感的、符号化和商品化的身体,任由市场宰割。第四条,是对80后的性格评价,也最为典型地反映出其表白上的“矛盾修辞”,与之相对应的是性格上的“矛盾人格”,以及价值观念上的含混不明状态。这一条是对上面第3条的一个反驳。正是这种矛盾状态,使得他们不至于彻底成为“经济动物”,其中包含着各种各样可能性,乃至怀疑和质询,尽管是一种不自觉的状态。他们质疑传统“信仰”,却把“爱好”当作“信仰”。他们冷静理智,却被各类“发烧友文化”迷住,把“着迷”当“偶像”。他们的“主体意识”似乎很强,但却没有支持这种主体意识的完整的身心,而是被商品市场、媒体叙事、数字逻辑肢解了的身心。导致这种“矛盾修辞”的根源,不仅仅是社会价值本身紊乱,更直接的原因是他们的身心分裂,价值观念中的幸福感与行为方式上的快乐感分裂。看看他们隐藏在内心、偶尔披露出来的感受:“地铁里苍白疲倦的脸、小饭馆里扎堆吃午餐的三五同事,花几百元甚至上千元与人一起合租房子。”“每月要交出工资的三分之二:按揭、物业、水电、煤气。”“股市、房市、教育、医疗,甚至利率,每一种被圈定的市场之手都来剥他们一层皮。”“青春生命的能量和激情全部耗尽。”“我们这一批年轻人过早地失去了青春,就像一场年久失修的爱情,还没怎么开始,主人公就已面如死灰、油尽灯灭。”三、焦虑的心灵、时空关系和价值数字化毫无疑问,80后也有自己深刻的苦恼和焦虑:不成功的苦恼和焦虑,不能进入市场的苦恼和焦虑,还有在进入市场的过程中,生命被“物化”为商品、时间被剥夺被耗尽、随时可能被市场空间排挤出局的苦恼和焦虑。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父辈们将他们视为“债务人”,而自己扮演着“债权人”的角色,成功了就夸他们是“英雄”,失败了就说他们是“80后”。他们的生命和心灵,没有遭受强权的打压,却被某种具有诱惑力的、令人着迷的东西锁住了!这种东西要摧毁的不是他们的意识形态,而是他们物质形态上的身心,乃至潜意识,然后微笑着送给他们一个又一个“梦想”,或者说“梦幻”,像肥皂泡一样。如果说,“50后”、“60后”一代与父辈之间的文化逻辑关系,是一种“断裂关系”(其中隐含着批判的激情和因对抗而激发的文化创造力),那么,“80后”与父辈之间的文化逻辑关系则是一种“连续关系”。这种“连续关系”,以成功经验为参照,构成了一个权力链条,导致了他们只能创造一种“父权文化”阴影下的“游戏文化”。他们以一种全新的、时尚文化的形式,表演着一出由父辈们撰写或导演的陈旧戏剧,这个“戏剧”中包含着一种衰老的“成人逻辑”——成功逻辑、商品逻辑、市场逻辑。父辈们仿佛是“成功逻辑”的教唆犯,而他们自己则变成了实践这一成功逻辑的“雾都孤儿”。这种精神上的“连续关系”,一方面显现出了一种稳定性,但另一方面,代价也是巨大的:整整一代人的文化个性、精神特征将烟消云散。或者说,他们的精神印记,不断被时时都在更新的网络灌水所覆盖,朝生暮死,宛若蜉蝣。这一点实际上是一种潜伏着的病根,导致他们的“时间焦虑症”。同一期杂志中第二篇较有代表性的访谈文章是《80后的北京时间》,其中披露了多位80后的自述。而我宁愿将这篇文章看作是一篇以“时间”和“空间”为主题的特写。“80后”的奋斗、积累、成功的主题,在这里首先具体化为“空间”主题,然后再具体化为“时间”主题。全球化的市场经济时代,以商品贸易原则结构起来的全球化体系,将我们原有的永恒时间主题(来源于对自然时间的模拟)和时间停滞主题(在一国内部自行制定一种发展的时间表,与外界的总体时间标准脱节,特别是建国后的30年间,因此被视为“停滞”),还有相应的空间上对峙和凝视主题,改写为时间上的滞后(西方发达对应于东方欠发达)和空间上的向心力(西方为中心和东方为边缘)关系。这种现代性的时空关系当然并不仅仅针对“80后”,但他们是最直接的感受者。具体到“80后”走上社会舞台时的国内状况,则显示为城乡对立的进一步扩大化。这种对立不是传统社会行政意义上的强行规定,而是当代市场社会资源配置上的结构性矛盾。其中留下了一个允许自由流动的行动空挡。于是,“成功”首先变成空间上的位移,由乡村移向城镇,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