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30卷第1期玉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Vol.30No.12009年JOURNALOFYULINNORMALUNIVERSITY(SocialScience)文学研究重新评估《莺莺传》的艺术价值□周承铭(长春工业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吉林长春130061)【摘要】“三大传奇”各有其存在的特色和价值。《莺莺传》体现了作者的审美主张,其艺术价值不止成功塑造了莺莺形象一端,更主要的是反映在人物人格表现复杂性的描述、春秋笔法的运用、结构的创新探索和多种文学因素的整合等方面。【关键词】莺莺传;艺术价值;审美主张;人格表现;春秋笔法精神;射谜式结构【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4671(2009)01-0016-06稹的《莺莺传》是唐传奇小说研究中,迄今为止存在争论昀多的一篇作品。争论时间颇为持久,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直持续到目前,而且看态势还将继续发展下去;争论程度颇为激烈,各种观点相互碰撞,旧说出新,新见独树,异彩纷呈;争论阵容颇为壮观,其间既有鲁迅、陈寅恪、卞孝萱等学坛耆硕,而更多的是引来一批中青年学子驰骋才情,老凤雏凤各有新声。争论的结果是,使一篇原本就久负盛名的作品,更加令人瞩目。透过喧嚣,静而思之,却不难发现,争论的内容无非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作家与作品的关系问题,亦即元稹是否张生的原型,以及元稹对张生的倾向;二是作品的内涵问题,亦即小说表达的主题和具有的思想价值。而关于这篇小说的艺术特色,特别是艺术价值,则绝少专论,即使偶有论及,亦不入腠理。我以为这是不应有的忽略,更是亟待拓展和深入的空间。一《霍小玉传》、《李娃传》和《莺莺传》被论Re-evaluationontheArtisticValueofBiographyofYingyingZHOUCheng-ming(VisitingProfessor,SchoolofHumanties,ChangChunPolytechnicalUniversity,Jilin,ChangChun,130061)Abstract:“TheThreeDramas”havetheirownwritingfeaturesandartisticvalues.BiographyofYingyingrepresentstheaestheticideasoftheauthor.ExceptthecreationoftheimageofYingying,theartisticvaluesoftheworkalsoreflectinthefollowingaspects,suchasthedescriptiononthecomplexitiesoffigures’personalities,theusingofmetaphoricaltechniquesofSpringandAutumnperiod,theinnovativeexplorationofstructure,andthefusionofmanyliteraryfactors,etc.KeyWords:BiogrophyofYingying;artisticvalue;aestheticideas;expressionofpersonality;thespiritofmetaphoricaltechniquesinSpringandAutumnPeriod;thestructureofriddle-shooting.元17文学研究者誉为唐传奇小说中的“三大传奇”,其被重视程度可见一斑。但是,当代学者们认为这三篇传奇虽然同属爱情题材,但轩轾有别。认为,《霍小玉传》昀佳,《李娃传》略次之,《莺莺传》昀为逊色;提出,尽管《莺莺传》昀著名,对后世文学影响也昀大,但其“无论在思想上或艺术上都不及《李娃传》和《霍小玉传》。”此种结论,我以为有失公允。首先,从思想内容上看。第一,三篇小说题材相同,但角度不同,各有特色。小说的男主人公均出身名门望族,而女主人公的身份地位则各不相同。《李娃传》写的是士族与妓女的爱情故事,《霍小玉传》写的是士族与平民的爱情故事,而《莺莺传》写的则是士族与士族之间的爱情故事。合而论之,恰成爱情系列,不宜定尊卑。第二,同是爱情悲剧,但揭示出的原因不同,各有千秋。《霍小玉传》重在批评时代和社会,而《莺莺传》则重在谴责个人和阶层。这也正应了西方哲人的那句名言:幸福的爱情婚姻都是相似的,不幸的爱情婚姻各有各的不幸。文学不是政治,不能说批评社会的就一定比谴责个人的高贵。第三,思考社会人生同样深刻,但关心的具体问题不同,各有价值。《霍小玉传》的思想价值在于深刻反映了封建社会对爱情婚姻理想的无情扼杀;《李娃传》的思想价值在于深刻揭示了善恶统一、成败并立的人性复杂性;《莺莺传》的思想价值则在于深刻批判了封建时代文人的卑鄙和卑鄙的文人(详参拙作[1])。真理的根本价值在于它无限趋近于客观事实。一切客观、全面反映存在的认识都是富有价值的,没有必要厚此薄彼。其次,从艺术成就看。认定《莺莺传》艺术成就不高的依据,主要是两点。第一,作品后半篇以大量诗文来代替生动的叙述,大大减弱了形象的感染力;第二,结尾关于“妖人妖身”及“善补过”的议论是和谐旋律中的噪音,破坏了整个作品的悲剧气氛。在我看来,此两处非但不是败笔,反而恰恰是作者着意用力的妙笔。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不同于西方,一般不是以人物形象,而是以故事情节为核心,是注重情节的文学。篇中的大量诗文是在“张生发其书于所知”后出现的,表现的是“时人多闻之”后的不同反应,因此,它们不仅构成了故事的一个重要情节链,而且是值得细加玩味的情节。唐传奇作为文人小说,其读者群主要是文人,而本篇小说写的又是有关文人的故事,批判的是文人的无行,那么它引入昀受当时文人重视和喜爱的诗歌,无疑会增加对文人的吸引,扩大在文人中的影响。至于结尾的议论,不仅没有破坏全篇的悲剧气氛,相反的是进一步加重了悲剧气氛。张生的谬论和时人的糊涂,深刻揭示了这出爱情悲剧是情感悲剧,更是思想灵魂悲剧;是个人悲剧,更是阶层和社会悲剧。和谐是美,打破和谐同样是美。作者正是运用这种无理之理、无情之情,给人们留下了凝想不已的余韵。读过这篇小说,人们可以记不清莺莺的美丽,淡忘她的悲情,可谁会忘记张生昀后的那派胡言!二《莺莺传》的艺术价值究竟何在?当代学者们认为,这篇小说的成就,主要是成功地塑造出莺莺这一光彩夺目的艺术形象。这种认识,也有些以偏概全。小说昀后的文字表明,作者对张生是持批判态度,而对崔莺莺是寄予深切同情的。李绅与李德裕、元稹在当时被并称为“三俊”,且李绅与元稹过从甚密。《全唐诗》收录李绅《莺莺歌》一首:“伯劳飞迟燕飞疾,垂杨绽金花笑日。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娅鬟年十七。黄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莲质。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题下有注云:“一作东飞伯劳西飞燕歌。为莺莺作。”从诗的内容看,李绅赞美莺莺的纯洁高贵,哀怜莺莺的孤寂痛苦,谴责张生的无情无义。作者写李公垂的爱憎,也是间接表明自己的爱憎。事实上,莺莺也的确是作者在小说中运笔昀细,用情昀多的一个人物。但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典型人物更是如此。没有张生的可气、可恨,就见不出莺莺的可怜、可悲;没有宴谢、诗约、拒情、自荐、离别、答书、诗谴等一系列具有典型意义的情节单元构成的曲折生动的情节链,莺莺的典型性格就无从表现;没有“时人”对张生之恶德恶行给予不应有的赞叹、赞美,莺莺的爱情悲剧意义也就体现不出应有的广泛性和深刻性。一个形象的成功,是每个成功形象相互衬托的结果;一个悲剧的感人,是各种感人因素相互作用的成效。一个成功的“崔莺莺”,肯定不是(也不应该是)小说的全部艺术成就。在“崔莺莺”之外,它还蕴藏着很多值得我们去悉心探索、总结的艺术价值。周承铭 重新评估《莺莺传》的艺术价值18玉林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文学研究三以哲学的观点看,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实际上是作者审美理想、审美主张的对象化体现。元稹作为与白居易齐名的一代文学大家,其文学创作活动堪称是有一定思想理论指导的比较自觉的实践。他在著名的《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说:“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由此可知,他的审美追求总的是集古今之大成,并略带唯美倾向。具体到小说创作实践上,他在这篇《莺莺传》中借赞美崔莺莺,表达了他在这方面的审美主张:“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这也正是古代文学批评家们所推重的那种既要斧凿,又不能有斧凿痕;既要奇崛,又要寓奇崛于寻常中的艺术风格。他的一首《行宫》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也充分见证了他的这种淡中有味,平中见奇,小视角大世界,小篇幅大容量的审美追求。“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作为指导文学实践的一种主张,其长在于为文含蓄,可得言外之旨;其短在于隐晦难明,使人如坠五里雾中,有时不是“貌若不知”,可能真的就使人什么都不知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出现了一篇流传千古的作品,却被当今学界视为成就不高的尴尬局面。“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作为隐没于小说中的一个重要审美主张,研究元稹的整个文学思想不能忽略,而研究《莺莺传》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尤须重视。它是我们全面、准确而深刻地理解《莺莺传》时,不可不知道,不能不掌握的他山之石。四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不同于艺术特色,甚至也不同于艺术成就,它主要是反映一定文学作品的成就在一定的文学发展坐标系统中的地位、作用和影响。依据这样的界定,以比较、发展的思维和理念来审视《莺莺传》,其艺术价值可以集中概括为“四个代表昀高水平”。第一,描述人物人格表现的复杂性,代表唐传奇的昀高水平。《莺莺传》刻划人物的成功,主要不在其表现人物性格的生动或突出,而在表现了人物人格表现的复杂性。性格反映的是人格,而人格表达的是人性。通过多视角、多层次、多情境地描述人物复杂多变的人格表现,反映人物的精神境界和道德品质,刻划人物重在画骨画魂,而不是画皮画肉,追求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这才是这篇小说真正的特色。莺莺决然是一个成功的艺术形象,千百年来人们曾无数次地为她的不幸一掬同情之泪;张生无疑也是一个成功的艺术形象,他的成功主要是他能让人们忘不掉,恨不尽,说不完。细考张生的行迹,究其本质,核心就是一个“骗”。他骗莺莺,骗红娘,骗崔氏妇(郑氏),骗莺莺丈夫,骗朋友,骗社会,骗舆论,几乎无往而不骗,且骗必得手。但是他骗得狡黠,骗得阴险,骗得不露痕迹,因此也就骗得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心安理得。直到昀后他又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以“外兄”这样的亲戚身份去见已为人妇的莺莺,而终遭拒绝和谴责,才算掉了脚。虽然都是骗,但骗还原为张生的人格表现时,小说中却有种种不同,甚至相互对立的描述。在朋友眼中,看到的是坦诚——“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在郑氏眼中,看到的是侠义——“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在红娘眼中,看到的是真情——“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闲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在社会,他是正人君子——“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于时坐者皆为深叹。”;在舆论,他是时代楷模——“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只有在崔莺莺那里,他才是十足的流氓无赖——“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我为你痛苦,更为你感到羞愧)。”;“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你是多么自私)。还将旧时念,怜取眼前人(以后别再这么干了)。”张生的人性特征是虚伪、自私、狡诈、阴险、卑鄙、无耻等等,是伪君子,真小人,本性恶劣,而且恶毒,但由于他善于因时因地因人而变化人格面具,不仅骗取了美色,而且也骗取了名誉,一举成了倍受社会和舆论追捧的社会名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