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8天的野外生态学实习结束了。实习过程中的收获很多。说到实习过程的收获,乐趣是第一位的。这是一个集体出游观光的好机会。我想,对于老师们来说,首先,对学术的兴趣显然要大过于对风景的兴趣。其次,年复一年地与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在这里共同生活,一般人多少总会有点厌倦,就好象导游厌倦了每一批类似的游客一样。然而,塞罕坝对于我这种足不出户的人是一个充满了新鲜和惊奇的地点。比如说,我这辈子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疯狂的蚊子和苍蝇。不仅如此,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草原。新鲜的总是难得的。因此,实习是非常高兴的一件事情。与同学们相处是乐趣无穷的事。挖坑和辨认植物这两件事都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个性。在我的印象中,第一组(邓航、胡国铮那组)挖坑基本上是开始不快,到最后越挖越快,整个过程中笑声不断,爽朗的笑声持续不断地穿过树林飘到我们这边来,当中夹杂着学术讨论的说话声。我们组(第二组)基本上是越挖越慢,骂声不断,到最后就剩下一声叹息。开始20cm时大家都比较亢奋,心态也比较积极,挖得很投入,没人说话;30cm以后就陆续有人跳出坑来抱怨一会儿再跳回去继续挖。抱怨的内容广泛,有咒骂蚊蝇的,有咒骂树根的,有骂铁锹质量不好的,有指责同组成员挖坑方案设计失误而导致整组效率低下的。确切地说,这些指责和漫骂通常是以少数人的利益为代价换得其它旁观者的快乐。50cm以后,大家都不再亢奋,轮流下坑去象征性地挖几下。有的人很细心,虽然不能成为主力,但是默默挖出供别人踩的台阶,把挖出来的土倾倒在远离剖面的地方;有的人很剽悍,几锹下去地上就出现一个大洞;有的人似乎是完美主义者,经常陶醉地象刮冰淇淋那样把剖面修整得非常平滑;有的人总是急于评论;有的人似乎天生不喜欢下结论,总是意犹未尽地说:“你们再挖深点看看再说,快。”众人怒道:“已经1米了。要挖你自己挖。”大部分人还是态度端正和抱有信心的;也有少数同志一开始就陷入了绝望,因为知道老师一定不会告诉我们土壤剖面分析的答案。郭老师是很喜欢表达个人观点的老师。他每天提出很多问题,目的在于启发大家思考。我们每天都坐在坑边思考。大自然本是默不作声的。相互渗透的、没有界限的无数个问题和答案交织在一起牢牢地隐藏在自然里面。其实,我很愿意去探索。我知道我一定会慢慢地遇到问题。因为教学的需要,老师缩短了这个过程,把这些问题抢先提了出来。人总是有这样的心理习惯:如果是自己心里有一个疑问,你想得差不多的时候,自己也就觉得已经给了自己一个交代;于是就可以安心了。如果是别人向你提了一个问题,你一定非想从他本人嘴里听到最终答案不可。但是郭老师是一本没有答案的习题集,我们按要求努力去做,却有时候不免有些郁闷。你除了思考,只能思考,无路可逃。在一个阳光炽烈的中午,习题集带着我们坐在沙地里的一棵歪脖子树下,讲他自己的科学观点,讲生命和旋涡;讲硬币和地毯上的花纹;当然,也讲了本地的土壤特点。远方还有清爽的地平线;还有斑斓的乌云和隐约的雷鸣。那真是一场精彩的演讲,就象这自然一样精彩。刘老师是一部工具书,是我们每天做样方时必须携带的。他的存在并不醒目,但不存在则会带来极大的不便。他就像MicrosoftWord一样占用微小的空间,但是界面友好,用户众多,并且不可或缺。当然,有的时候会有bug,但是很快会改正。这本工具书也有习题,但是相比之下不多。做样方的时候我一直有种很过意不去的感觉。所有小组不停歇地轮流举着小花小草来询问老师。树林里回荡着“老师,这是什么”。我想如果换做是我,我一定会失去回答问题的耐心。但是刘老师是一本很有耐心的和蔼的工具书。我记得我在一次做样方过程中把同一种植物拿给老师问了好几遍(因为植物名字很难记,问过瞬间又忘了)。在实习的前三天认植物认得非常沮丧;三天以后,开始上瘾。我想,也许不完全是因为最后有考试的缘故。正如前文所言,辨认植物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个性,这里不再赘述。记植物也很考验人。有时候只要你愿意,你多看那么一眼,可能从此就记住了。有时候别人扔掉的东西,捡起来看看摸摸闻闻,能发现别人没发现的特点。相反地,趁植物还新鲜的时候,若是就那么扔掉了,一些不引人注意的特征错过也就错过了。等到晚上回去,每次为了确定到底是什么植物组内都要争吵一场,因为植物都跟霉干菜似的,除了DNA以外其它各种特征都消失了。土壤更是如此,因为植物至少还能带个霉干菜回去,土壤却一点儿也带不走。所以,工夫在野外。四肢要力求发达,同时头脑也不能简单。要做到这一点,对我来说,还是仍需努力的。因为显然我还没有把这些工作变成一种热爱。两位老师不仅很有生活情趣,童心未泯,而且热爱自己这工作。这一点就是老师和我的本质区别。因为我也很有生活情趣,童心未泯。老师对同学们很关心。和两位老师在一起也象和同学们在一起一样,是非常愉快的事。一个只有问题没有答案;一个只有答案没有问题;一个煽动我思考并且留下一点郁闷;一个抚慰一下这种郁闷。真的是很搭配。虽然与个人风格有关,恐怕也和学科类型有关。植物是由不计其数的个体组成的;土壤是一个整体。每一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虽然在分类学上它们可以属于同一科,同一属,或者同一种。要不断地认识这些个体,并且不断丰富这种认识,才能渐渐地来到更高的台阶上,去俯视和揣摩这个大的系统。目前我们还只停留在辨认和识记的台阶上——虽然我们也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思考和尝试提出观点——这个台阶很高。我们先得把自己培养成小工具书,虽然可能版本很低。土壤虽然也有分类,但是所有类型都只不过是一些不同大小、不同组分的颗粒的不同的空间排列组合。其实这里也是有一个辨认的台阶的;只不过这个台阶比较低,我们上个学期已经越过去了。我以为,对于任意一个剖面,它的存在一定有某些原因。它的存在一定造成某些结果。对这些原因和结果较真,就是我们每天坐在坑边思考的内容。就象习题集说的那样,我们果然是做着侦探的工作。我们得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们观察周围环境,仔细打量手里的粉末。我们得先熟悉一套惯用的逻辑,然而有时候也靠灵感。对于植物这一套就不灵。没人知道植物究竟为什么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也许上帝知道。但这不重要,我们接受现状就好了。对于总体,我们把地球上的植物分类,观察各种类型之间的时空联系;对于个体,拔出来做实验,不断探索其生理机能。探索未知多过于思考现状。因为关于生命体本身,我们又能思考多少?生命是一个奇迹。如果有逻辑也就不称为奇迹了。每每我描述了土壤的可见物理特征,要分析成因的时候却又想到这些不仅仅是温度、水分、河流沉积或地壳运动的结果,居然还要考虑到那些树和草,而且它们还是主角,真是麻烦。其实,现在我知道,我之所以觉得温度、水分、河流沉积或地壳运动是易于分析的因素,是因为我的时空太渺小,这些因素对我而言犹如永恒,永恒得简直可以一概而论。树和草的时空则与我要接近得多。如果我能够长期以生理机能直接影响这土壤,我想,这主角应该会是我,轮不到那些树和草。(注:白扦坑沙丘讲座中提及的所谓“生命—旋涡理论”)而且,重要的一点是,我和它们都是生命体:非逻辑的、未知的生命体。关于生命体对非生命体所做的一切,我常常觉得神秘,并且怀疑自己有没有给出最终解释的能力。——我指的是在最高层面上。我总是患有不切实际的可笑的想象症,愿意相信植物和动物一样有情绪和思想。植物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影响土壤,从而把自然变成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它们的动机是什么?无法回答自己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就转向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告诉自己:因为凡是不这样做的植物都已经死了。在一般层面上,我也知道它们的根吸收土壤水分,它们的根的分泌物和土壤溶液进行化学反应,等等等等。它们是这样影响土壤的。它们当然是这样影响土壤的。实验已经证明。我也可以这样一直分析下去。但是,我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和恐惧。我看着地上这些静静的不会说话的小生命,觉得我不能够理解它们。人人都觉得永恒神秘,我觉得短暂比永恒更神秘。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永恒,可是为什么有短暂?基于上述原因,当时我分析土壤成因的时候时常想:要是这世界没有植物就简单了。可是,没有植物,土壤也就不存在了。二者如此不同,却又互为因果,世界如此复杂,真是令人头疼,真是令人赞叹。还有无尽的知识需要去学习。就这样,每天,我们带着一本工具书和一本习题集上路。摸摸大自然,翻翻工具书,做做习题集,在思考中遭遇郁闷,在郁闷中坚持思考,关爱生命,远离网络,感觉真的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