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冬天的橡树Ю.纳吉宾(著)雪下了一夜,掩盖了从乌瓦罗夫卡到学校去的狭窄的小路,只有凭着耀眼的雪地上淡淡的、断断续续的阴影,才能辨别出小路的走向。到学校总共半公里的路程,所以女教师只披了件短皮袄。尽管寒气凛冽,还有突然刮起的风吹起新雪,撒了她一身,但二十四岁的女教师喜欢这一切。她喜欢严寒轻刺她的鼻子和双颊,也喜欢清冷的风钻进她的皮袄里。一月里清新的天气唤起了她对生活的无限快乐憧憬。大学毕业后,她来到这里才不过两年,就获得了能干的、经验丰富的俄语教师的声誉。不管是在乌瓦罗夫卡、库兹明基,还是在黑雅尔,大家都知道她、器重她,人们尊敬地叫她安娜·瓦西里耶芙娜(俄语中用“名+父称”的形式称谓有尊敬之意,译者注。)。两层楼的校舍坐落在公路附近,宽大的窗户上结满了冰花。把学校建于路旁,在乌瓦罗夫卡的一边,是因为附近的孩子都在这儿读书。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的第一堂课给五年级甲组上。上课铃声还没有停,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就已经走进了教室。孩子们一齐友好地站了起来,问过好,就懒洋洋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教室里并没有立刻安静下来,课桌的台板劈劈啪啪,椅子吱吱呀呀响了一阵,还有人大声地长吁短叹,显然是在和早晨宁静的心绪告别。“今天我们来继续分析各种词类……”教室里安静下来,开始听得见公路上笨重的卡车嗒嗒地驶过。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回想起了去年在上课之前的情景,当时她的内心是多么激动,就像小学生考试时一样,一直默念着:“名词是表示……的词类,名词是表示……的词类。”她还记起了那时一种今天想来很可笑的恐惧怎样苦恼着她:万一孩子们还是不明白,那可怎么办呢?……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回忆着,微微笑了一下,她感到自己此时的平静如全身的体温一样自然,于是便以匀整而平稳的语调开始讲课:“名词是表示事物名称的词类。在语法里,凡是可以用‘这是谁?’或‘这是什么?’提问的,都叫做事物。举例来说:这是谁?——学生。或者:这是什么?——书……”“可以进去吗?……”门半敞着,门口站着一个小人儿,穿着破烂的毡靴,毡靴上的冰花正在融化,光芒也慢慢消失。圆圆的小脸儿在严冬中冻得通红,好像抹了甜菜,眉毛发白,上面沾满了霜雪。“萨乌什金,你又迟到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也像大多数年轻的女教师一样喜欢摆出严厉的样子,可是现在她的问话中却有点抱怨的成分。萨乌什金听到老师的话,认为这是准许他进教室,于是他迅速溜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看到他没有转过脸就向邻座的同学问了句什么话,——大概是问:老师在讲什么?萨乌什金的迟到把本来顺利开始的一天搞糟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感到有些难过。地理女教师,一个瘦小的、活像夜里的飞蛾一样的老太太,也曾向她抱怨说萨乌什金经常迟到。其实她总是抱怨这抱怨那的,不是嫌教室里吵,就是怪学生不专心听讲。“每天的第一堂课真是难上啊!”老太婆叹息说。“没错,对于那些不会管学生,不会把自己的课上得有趣的人的确如此。”当时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充满自信地这样想过,因此她提议两人换课。但是现在,她感觉有些内疚,因为这位老太太目光敏锐,一定能看出她看似好心的提议里含着挑战和责难的成分。2“大家都明白了吗?”安娜·瓦西里耶芙娜问全班。“明白了!……明白了!……”孩子们齐声答道。“好。那就举些例子吧。”教室里突然悄无声息,过了几秒钟,才有人迟疑地发言了:“猫……”“对,”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说,马上想起去年第一个回答也是“猫”。这时课堂活跃起来了:“窗户!……桌子!……房子!……路!……”“对,”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说。教室里沸腾了起来,一片快乐的气氛。孩子们列举他们所熟悉的事物时,就好像发现了那些事物被赋予了全新、非凡的意义一样,他们一个个都很快乐,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对此感到十分惊讶。例子越举越多,但是一开始孩子们只局限于他们最熟悉的一些东西:车轮……拖拉机……水井……椋鸟巢……从小胖子瓦西亚特卡坐的后排传来了一个尖细而固执的声音:“小钉子……小钉子……小钉子……”但这时又有人胆怯地说道:“城市……”“城市——很好!”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赞许道。接着又是一片沸腾:“街道……地下铁……电车……电影……”“好,够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说。“看来你们都明白了。”大家有些不大情愿地安静下来,只有小胖子瓦西亚塔卡还在嘟囔着他那没有被认可的“小钉子”。突然,萨乌什金好像大梦初醒一样,站起身来高声喊道:“冬天的橡树!……”孩子们大笑起来。“静一下!”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冬天的橡树!……”萨乌什金就像没有听到同学们的笑声和老师的话一样,又重复了一遍。他说这句话时和其他的孩子不同,这是从他心底迸发出来的话,仿佛那是一种告白,是一种洋溢在心头而无法抑制的幸福的秘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不理解他那奇怪的激动,勉强压住怒火,说道:“为什么还要加“冬天的”?只要“橡树”就行了。”“只要‘橡树’——那怎么行!‘冬天的橡树’——这才是名词!”“坐下吧,萨乌什金,这就是迟到的结果。‘橡树’是一个名词,而‘冬天的’这是什么词,我们还没有学到。课间大休息时劳驾你到办公室来一下。”“瞧你的冬天的橡树!”后排的有人窃笑道。萨乌什金坐了下来,还自得其乐地笑着,丝毫没有因为老师严厉的话而感到不安。“真是个难教的孩子,”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心里想。上课继续。“坐下,”萨乌什金走进办公室后,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说。他很满足地坐到柔软的转椅里,顺势在弹簧椅上晃了几下。“请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老是迟到呢?”“我实在不知道,安娜·瓦西里耶芙娜。”他像个大人一样两手一摊。“我在路上要用整整一个钟头。”3探求真相真是难啊!很多孩子住得都比萨乌什金要远得多,可是他们没有一个路上要超过一个小时的。“你住在库兹明基吗?”“不,在疗养院附近。”“就这样你还说要走一个小时的路,不觉得害臊吗?从疗养院到公路大概用十五分钟,公路这一段也用不了半个小时。”“我不走公路。我抄近道儿,直截穿林子。”萨乌什金说着,那语气好像他自己对此也十分诧异。“是直接,不是直截,”安娜·瓦西里耶芙娜习惯性地纠正他的用词错误。她开始感到不快,每次当她碰到孩子说谎时,她都会这样。她默默无语,希望萨乌什金会说:“对不起,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我跟小伙伴们打雪仗,所以忘了时间,”或者其他类似的老老实实的回答也行,可是他只是用他那灰色的大眼睛望着她,并且那目光分明像是在说:“我全招了,你还要我怎样呢?”“可悲啊,萨乌什金,真可悲!没办法,只有跟你父母谈谈了。”“来吧,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妈妈肯定很高兴的!”“可惜我没有什么可以使她高兴的。妈妈是上早班吗?”“不,她三点钟上班。”“那太好了,我两点钟上完课。下了课你就陪我去。”萨乌什金带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走的那条小径就学校后面。他们走进林子,枞树枝刚刚在他们身后闭合,他们就进入了一个静谧的奇妙世界。四周白茫茫一片。只有高处巨大的白桦树梢现出一片黝黑,细细的枝条映衬着蓝蓝的天空,像是一幅水墨画。偶尔树木稀少的地方会露出一片片阳光照耀的快乐的空地。“驼鹿走过这儿!”萨乌什金看到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对脚印很感兴趣,说起话来就像谈起自己的老相识一样。“不过您别怕,”他又添上一句,算是回应老师投向树林深处的目光。“驼鹿是很温驯的。”他们顺着林子里复杂而又难于辨认的小径一直往前走啊走。这些树木、雪堆好像都没有尽头似的,还有这无边无际的静谧。突然之间,树木闪向两边:空地的中央屹立着一棵橡树,它身着白色闪亮的盛装,庞大、庄严如教堂一般。周围的树木都好像很恭敬地退避着,好让这位老大哥尽情地舒展全身。橡树下面的树枝像天幕一样在林中空地上空展开。深深的树纹里都是积雪,足有三抱粗的树干就好像绣满了银线。树叶几乎都没有凋落,所以整棵橡树直到树顶都被树叶覆盖着,好像穿了件雪外套。“看,这就是冬天的橡树!”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小心翼翼地走近橡树,林子里这位强大而慷慨的守卫者也轻轻地摆动树枝来迎接她。萨乌什金根本不知道这时老师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一个人在橡树底下忙活起来,豪不拘束地跟自己的这位老朋友打着招呼。“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您看……”他费了很大劲儿翻开一个大雪块。雪块底下的小坑里有一只裹在薄薄的树叶里的小球,从树叶里露出一些锐利的尖刺,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猜到了,这是一只刺猬。“瞧它裹得可真严实!”萨乌什金关切地用雪被子把刺猬盖好。接着他又掘开另一条树根旁的雪,露出一个小洞,里面蹲着一只像用硬纸板做的褐色的蛤蟆。萨乌什金碰了碰它,它却纹丝未动。4“它装样子呢,”萨乌什金笑了起来。“跟死的一样。要是让太阳公公晒一下,它不知跳多欢呢!”他继续带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参观自己的小天地。橡树底下还栖息着各种各样的寄居者:甲虫、蜥蜴、瓢虫。强大有力、生机勃勃的橡树在自己的周围积聚了多少生命的温暖,那些可怜的小动物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居所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还在满心欢喜、兴致勃勃地仔细观察着这种她从未见过的林中生活,忽然听见萨乌什金慌张的喊声:“哎呀,我们碰不上妈妈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赶忙凑近手表一看——三点一刻,此时她觉得自己仿佛落进了别人的圈套。她在心里请求橡树原谅自己的小小的狡猾之后,便说道:“是吗,萨乌什金,这只能说明:近道还不是最可靠的。以后你应该走公路。”萨乌什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的天!”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痛苦地想道。“能不能更清楚明白地承认自己的无力呢?”她不由地想起了今天上的和以前上过的所有的课:她讲到了词,讲到了语言——没有语言,人们会在世界面前无语,会无力表达自己的感情;她还讲到祖国的语言,祖国语言清新、优美、丰富,就像生活一样五彩缤纷、慷慨包容,然而她把这一切讲得是多么贫乏、枯燥、冷冰啊。她自己却还以能干的教师自居呢!也许,她在那条一辈子也走不完的道路上还不曾跨出一步。可是这条道路又在哪儿呢?要找到它,就像寻找柯谢依(柯谢依—俄罗斯童话中的反面人物,能够长生不老,他的死亡藏在百宝箱内,主人公为了救出自己的心上人,只有历尽千险、找到钥匙打开百宝箱才能杀死他。——译者注)百宝箱的钥匙一样困难重重。但是从孩子们叫嚷着“拖拉机、水井、椋鸟巢……”时的那种快乐里,虽然她对此还不甚理解,她却隐约地看到了指引自己前进的第一块路标。“好吧,萨乌什金,谢谢你带我走这段路。当然,你以后还可以走这条小路。”“谢谢您,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萨乌什金脸红了,其实他很想对老师说,他以后绝对不再迟到了,可是他害怕会食言。他拉起袄领子,压了压棉帽子。“我送您回去吧……”“不用了,萨乌什金,我一个人回得去。”他怀疑地看了看老师,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儿,折断弯曲的一头,递给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要是遇到驼鹿,您就打它的背,它就会跑走了。不过最好就晃几下,这样对它也就够了。要不然,它如果受了委屈,再也不回林子了。”“好的,萨乌什金,我不打它就是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没等走出多远,又最后一次回头望了望那沐浴在夕阳里粉红色的橡树,她看到橡树底下站着一个小小的模糊的人影:萨乌什金还没有走,他在远处保护着自己的老师。于是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突然明白了:在这林子里最奇妙的并不是橡树,而是那个穿着破烂毡靴的小人儿,他是未来的神奇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