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东京物语》有感平缓而翠绿的山下,和式住宅错落有致,一根电线杆兀自高高突起,火车急速穿行在袅袅炊烟中。镜头切换到室内,平山周吉老先生坐在榻榻米上,对这一本小书不断地写划着什么;他的妻子坐在他的左前方,面带笑容,收拾着他们去东京要带的行李。平山夫妇一边忙着自己手里的事,一边聊着关于东京之旅的闲话。这一切被平淡地分散在同样舒缓自然的音乐中,让人不禁会猜测,这是一部将亲情的温暖铺在琐碎但真实的家庭故事中的电影吧。小津安二郎确实将整个电影的基调定为琐碎、平淡,而与我们的猜测不同的是,这份平静背后有着浓浓的哀伤与孤独。这份哀伤与孤独,像是一大块粘稠的红色颜料,附在光滑平整的镜子背后的水银上,唯有你悄悄落泪而泪水无声地滴在上面,那片红色才会渐渐晕染开来,成为心中抹不去的一道淡淡血痕。寓哀伤于平静,寓孤独于琐碎,这正是小津式的电影,残忍锋芒不露,藏在一个个静止而精致的镜头中。“东京那么大。”“是啊,如失散了,可能一生不再相见。”平山夫妇从尾岛乡下去东京看望自己的长子幸一,长女繁,还有次子昌二的遗孀纪子。在长子家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平山夫人蹲着,慈祥地问孙子小勇长大后是否想和爸爸一样做一个医生。小勇回答了”不愿意”之后,又低下头拨弄着石子,不再理会远道而来的奶奶。平山夫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着,脸上的皱纹在阳光的映照下似乎有了阴影,显得更深一些。在屋里远远看着这一切的平山先生眼中,孙子小勇活蹦乱跳,追寻着自己所喜爱的一切;而接近古稀之年的妻子,却呆呆地立在山坡上,眼神中凝固着只有他能读懂的忧伤。或许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祖孙间再正常不过的一幕。幼辈无忧无虑地玩耍,不理会长辈或许有些功利的关于理想的提问;长辈得到了回答,也只是默不作声,静静微笑着注视这一切,慢慢品味孙辈天真烂漫的童年。和煦的阳光下,天伦之乐的外表下,小津把某种不可言说的孤寂隐藏在平山夫人的霜鬓中、平山先生的无言中。在东京,林立的高楼随处可见,电车轨道触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霓虹灯映亮了那方浓重的黑夜,但平山夫妇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方净土,他们是这个城市的迷失者。他们在黑暗中努力寻找着方向,想赶上儿子、女儿;无奈儿女步履匆匆,无暇去寻找自己年迈的父母。终于最后,母亲彻底迷失,被黑暗吞噬去了另一个世界。平山夫人静静地躺着,白手绢覆在那双永远闭上了的双眼上,榻榻米上蚊香的烟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着。时光在继续流动,而有些人,却永远迷失在了东京。“无论如何,我们还算是幸福的。”“没错,我们很幸福了。”平山夫妇刚到长子幸一家里时,长媳为老人准备了两个肉菜——炒牛肉、生鱼片,可敬一看到妻子准备的菜品后,皱了皱眉,最后餐桌上没有生鱼片;大女婿为了对岳父岳母到自己家住表示欢迎,特地到一家昂贵的糕点店买了点心,而长女繁一边说着”买这么贵的点心做什么,买煎饼就行,他们就爱吃煎饼”,一边拈了一块点心自己品尝;长子长女为了让父母悠闲地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把他们送到热海温泉疗养,父母却在廉价的旅馆里因为周围的嘈杂而夜不能寐。这个传统的日本家庭,表面看起来彬彬有礼、谦让和谐,却早已受到现代生活的冲击而变得支离破碎。或许有人认为,儿女们并不是故意对父母不好的,他们只是因为太忙,无暇顾及。平山夫妇也没有因此对儿女大发雷霆,仍是平静而淡然地安慰自己,”我们还算好的了”.大女儿因为在家有美发师集会,暗示老两口离开自己家。平山先生口气淡然地说:”我们终于无家可归了啊。”平山夫人微笑着回答:”是啊。”平山先生去看望十几年未见的老朋友服部,并希望能在他家凑合一晚,却发现老朋友也处境艰难。服部的两个儿子都战死了,剩下老俩口把家里的房子租出去勉强为生、打发残年。服部家不能留宿平山,于是他们叫上了年轻时另一个好朋友,一起去小酒馆借酒浇愁。他们喝掉一杯又一杯的酒,脸上挂着似在开玩笑的笑容,嘴里喃喃互诉着对自己儿女的失望。平山先生说:”没有孩子真是寂寞,可是有了,孩子又嫌弃你,没有两全其美的。”这一段是电影中情感流露最充分的部分:失去儿女的,不断说着有儿女的好;有儿女的,笑着抱怨他们工作的不体面与对自己的态度。三位老人在相互钦羡中酩酊大醉。可终究呢,也只是说说罢了,生活还要继续。“是啊,我不想变,但也会变成那样。”“人生真令人失望啊。”“是的,不如意事太多了。”在长子和长女对父母冷漠的同时,身为二儿媳的纪子却对老人关怀备至。在平山夫妇因长女繁的晚间讲集会而被”请”出家门后,平山夫人是在纪子的小屋子里度过那个夜晚的。纪子的小屋非常狭窄,家里的东西也不齐全,以致公公婆婆第一次来家里做客时,她还要向邻居借酒和酒具来招待他们。但平山夫人却对纪子说:”这是我在东京最幸福的一晚。”在这最幸福的一晚后,平山夫人就病倒了,而且最后撒手人寰,可对她来说,离去时,应该是孤独中带着些欣慰的吧。小津从不对人性做过高地期望和要求,但也从不对人性本身的良善失去信心。纪子,大概代表了小津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形象:美丽、贤惠、克制、孝顺、坚强、真诚……她身上的闪光点如此之多,几乎是一个”完美女神”,可小津毕竟眷恋的是人间温暖的烟火味,而不是高不可攀的天堂圣殿。影片末段,纪子在平山先生面前掩面而泣的镜头是个破解:”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很狡猾,我不像父母想的那样总是怀念昌二。”忍耐的崩溃恰好证明了一个人的鲜活。人是情感的动物,会动摇、会害怕、会犹疑、会失望,谁都一样。一个人生活的纪子,和寂寞相伴长达八年,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看出了二老微笑背后掩藏的失落受伤。纪子的表白使她从苍白的完美中解脱出来,回复人性矛盾的丰富,这样说来,在她众多的优点中还可以再加上两条:自省和坦率。然而,这样的纪子,会变吗?她自己说,是会的,在她找到新的生活后,或许也会为了生活的奔波而忘了关心平山夫妇。我们每个人一直都在成长,成长所带来的疼痛会是撕心裂肺的、不容我们选择的。我们会与父母渐行渐远,这是自然的,但我们,不要忘了他们。影片开头与结尾是相呼应的——镜头中仍旧是尾道的家中,平山先生在镜头右侧,蚊香燃着,袅袅青烟升起。不同的是,左前方被空了出来,再没有人能填补。那抹淡淡的血痕,始终存在,我们却不愿让别人看到。作者简介:马天舒,武汉大学文学院2018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