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哲学吴岳添文学与哲学同属于社会科学,是两门源远流长、关系密切的学科。在历史的长河中,从古至今涌现出了无数杰出的哲学家和文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原来称为哲学社会科学部,因为哲学在社会科学中占据着主导地位。文学的读者很多,但是与经济、宗教、法学、历史、语言等学科一样,都从属于哲学。文学描绘世界,哲学解释世界,所以先有文学、后有哲学。卢卡契在《小说的理论》一开头就指出:古人相信世界由神主宰,史诗里战斗的胜败是神决定的,所以每当英雄出场说自己如何英勇的时候,就连他的敌人也不会怀疑他会撒谎。所以人与世界和谐相处,没有疑问,也无需解释,那是荷马史诗的时代。人一旦对世界产生疑问,开始思考并且问“为什么”的时候,哲学就随之产生了。人与世界的裂痕一旦产生便不再消失,只会随着人对世界认识的深化而日益扩大,所以史诗也就与产生它的和谐统一的古代世界一起,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永不复返了。哲学的出现虽然晚于文学,但它是解释世界的学说,所以产生之后对包括文学在内的其它意识形态具有指导作用,决定着文学创作的形式和内容。也就是说,每个时代的文学从形式、内容到技巧,都必然与当时的哲学思潮相适应,是作家自觉不自觉地信仰的哲学观点的反映。文学与哲学在18世纪以前没有明确的分界。直到19世纪之前,文学的本意是人文知识,而哲学则是智慧的同义词,哲人并非专指深思玄想的哲学家,而是泛指所有的学者:从拉伯雷到卢梭,他们在科学的各个领域里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众所周知,拉伯雷不仅是小说家还是名医,卢梭还是发明了简谱的音乐家和植物学家。法国哲学家笛卡尔(1596-1650)相信理性比感官的感受更可靠,主张怀疑一切,同时还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原则,是典型的二元论者,西方现代哲学思想的奠基人,在欧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同时也是杰出的科学家、数学家,对法学、医学、力学、数学、光学、气象学、天文学以至音乐都有研究,他被认为是解析几何之父,1637年写成的《几何学》确定了他在数学史上的地位,对现代数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布莱兹·帕斯卡尔(1623-1662)撰写的哲学名著《思想录》,是法国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但他也是著名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他17岁时写成了《圆锥曲缐论》(1640)。他有许多重大发明,如世界上最早的计算器,注射器、水压机等。在哲学与文学关系最为密切的时代里,甚至出现过直接反映哲学观点的文学作品,例如法国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的哲理小说:伏尔泰的《如此世界》、《天真汉》、《老实人》;狄德罗的《拉摩的侄儿》、《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卢梭的《新爱洛伊斯》、《爱弥儿》等。伏狄尔德泰罗20世纪的存在主义文学也是如此:萨特的小说《恶心》,以及《禁止旁听》等戏剧;加缪的小说《局外人》、《鼠疫》,以及《误会》等剧本;波伏瓦的《女宾》等小说和剧本《白吃饭的嘴巴》等。《禁止旁听》从18世纪末开始,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社会科学的分类越来越细,逐渐明确了哲学、文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各种学科的界限。狄德罗(1713—1784)也许是最后一位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他集哲学家、思想家、政论家、戏剧理论家、剧作家和小说家于一身,这样的全才以后难得一见了。1800年,法国作家、文艺批评家(1766—1817)斯塔尔夫人发表了《论文学与社会建制的关系》,赋予文学以现代的意义,使文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从此开启了迄今已有两个世纪的文学时代。这个时代里的文学拥有广大的读者,哲学则相反地成了少数思考人类命运的哲学家的奥秘。人们往往会觉得优秀的文学作品富于哲理,尼采(1844-1900)等的哲学著作也文采斐然,哲学家柏格森(1859-1941),还在1927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是对这两门学科的界限却习以为常。尼采柏格森直到1990年,法国文艺理论家皮埃尔·马舍雷(1938-)发表了《文学在思考什么?——文学性哲学的练习》,提出了“文学性哲学”的概念,才对“文学与哲学的分割是否已经过时?”这个重要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马舍雷提出了“文学性哲学”的概念,即以哲学研究方式来阅读文学作品,理清文本中将哲学和文学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线团,从中找到哲学意义上的真理,从而试图摆脱文学与哲学的正面对抗。为此他以若干经典的文学作品作为论证,认为它们有可能被当作哲学文本来阅读。为了论证“文学性哲学”的概念,马舍雷随机选择了9位经典作家的文本,其中不少还是被人们忽视或遗忘的作品。从萨德侯爵((1740—1814))的《索多玛120天》(1784)到米歇尔·福柯(1926-1984)的《雷蒙•鲁塞尔》(1963),它们贯穿了整个文学时代。马舍雷从哲学的角度去解读文学经典,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依据。一、作家本人的哲学观点和政治思想斯塔尔夫人被拿破仑驱逐出境来到德国,她以欣赏的目光创造了理想中的德意志,赞同跨越国界的世界性文化,因而撰写了《论文学与社会建制的关系》和《德意志论》,也创作了《黛尔菲娜》和《柯丽娜》等爱情小说,被公认为文艺理论家和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但是她的政治思想与文学作品之间的联系却并未受到重视。马舍雷认为她讨论的文学问题,实际上就是关于民族身份、民族文化和文化交流的问题。她以自己为原型塑造的“外国美女”黛尔菲娜和柯丽娜,就是她在小说中的代言人,从而使文学作品具有了哲学的内涵。萨德侯爵萨德侯爵是法国声名狼藉的色情作家,他的小说长期被列为禁书,写于监狱中的《索多玛120天》更是以描写残暴的性虐狂行为而骇人听闻。其实萨德曾经积极参加法国大革命,甚至幻想建立共和国,他的小说中常有大段的哲学议论。在《索多玛120天》这部理论性的虚构作品里,萨德提出了许多涉及哲学、政治、宗教和伦理的观点。例如是自然导致了人的欲望,需要并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人只有在不平等的情况下才会感到幸福,正如人只有在生病是才珍惜健康、在入狱后才渴望自由一样;在人人平等和不存在差别的地方,幸福永远不会存在;人的胃口越吃越大,坏事做得越多就越想做等等,这些惊世骇俗的观点无疑属于哲学的范畴。二、哲学家对作家的影响乔治•桑(1804—1876)是位多产的小说家,马舍雷却列举了她的《斯匹里底翁》(1838),这部几乎被人忘却的小说,以意大利修道院的恐怖环境为背景,讲述的是修道院长斯匹里底翁献身于思辨、科学和哲学研究的故事。小说被乔治·桑题献给空想社会主义者皮埃尔·勒鲁(1797—1871),实际上体现了勒鲁的哲学信仰和对天主教的否定。勒鲁以“循环”理论一举成名。他认为人类没有创造什么,因为大自然在生产与消费之间建立的一种循环:我们利用种子、空气、土壤、水和肥料生产食物,然后将它们转换成粪便,再生产出其他的食物。福楼拜的小说《布瓦尔和白居谢》写两个白痴不厌其烦地研究一切学科,每次实验都以失败告终,一事无成还洋相百出,人们普遍以为这是一本嘲笑蠢人的书,马舍雷却认为他们的一次次努力和失败,正是体现了勒鲁的循环理论。雷蒙·格诺(1903—1976)风格怪异,为文本设置神秘而复杂的结构,因而作品晦涩难懂。其实他的小说是参照了借自哲学、数学、宗教、历史等不同领域的方法。在20世纪20年代,他听过流亡法国的俄国哲学家亚历山大·科耶夫(1902-1968)讲授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在法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格诺在1947年根据讲义出版了署名科耶夫的《黑格尔导读》,还把科耶夫写进了自己的小说,因此必须参照科耶夫的哲学才能理解格诺的小说。乔治·巴塔耶(1897—1962)是著名的色情作家,著有《色情史》。他也曾是科耶夫的忠实听众,并且提议从哲学角度来阐释格诺的小说。巴塔耶的随笔近于哲学思考:他从8世纪一部西班牙手稿的彩色插图中,发现了对恐怖权力的天真赞扬;他在《太阳的肛门》这篇文章中指出工人处于社会底层,被资产者看得像下身一样丑陋肮脏,但迟早会喷发出来砍掉资产者高贵的脑袋。即使是他的色情作品,也有一种显示出爱情与死亡的周期性互补的色情哲学。三、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马舍雷在分析雨果的《悲惨世界》的时候,引用了《共产党宣言》中的论述:“无产阶级,现今社会的最下层,如果不炸毁构成官方社会的整个上层,就不能抬起头来,挺起胸来。”他指出随着大众新闻业的发展,出现了新的读者群,从而使大众成为当时作家自觉不自觉地进行集体创作的题材。其中雨果的《悲惨世界》达到了这种艺术的顶峰:他把冉阿让塑造成承载整个悲惨社会的人物,使小说具有了认识社会的功能,因而也具有了哲学的意义。福柯的《雷蒙•鲁塞尔》(1963)雷蒙·鲁塞尔(1877-1933)是法国诗人、作家,行为怪诞,作品奇特,死于自杀或服用毒品过量。他每天写作,坚信自己的作品具有无法估量的艺术价值。精神病医生皮埃尔•雅内在《从焦虑到出神》(1926)中指出他患的是精神强迫症,实际上是躲避到文学这个虚构的世界里去逃避现实的约束。福柯在《雷蒙·鲁塞尔》一书中拒绝从人的角度去看待鲁塞尔的疾病,而是到鲁塞尔的作品中去考虑词语本身的问题,对惯用的语言实践和思考方式提出质疑。像弗洛伊德对语言的反常现象极为关注、超现实主义也主张语言表达要摆脱一切束缚一样,福柯的研究涉及到了哲学的范畴,但未能像他的其它作品那样受到重视。马舍雷著作的意义综上所述,马舍雷关于文学性哲学的论述,着眼点不是文本本身,而是与文本有关的时代背景、哲学思潮、作者的思想观点和创作形式,归根结底仍然是继承了社会学批评的传统。需要强调的是,文学性哲学是作家们自发的哲学,是没有哲学家的哲学,他们不是像伏尔泰或萨特那样有意识地按照自己的哲学观点来写小说,而是像肝脏制造胆汁一样,由文学的形式本身生产出来,这种思想处于潜在状态,只有从哲学角度才能揭示出来。由此可见,文学性哲学是马舍雷文学生产理论的新发展,对于接受美学的发展也具有重要的意义。《小爱大德》在《文学在思考什么?——文学性哲学的练习》出版之后不久,法国哲学家安德烈·孔特—斯蓬维尔(1952—)发表了《美德浅论》(1995,中译名为《小爱大德》)。这部著作深入浅出地论述了人类的18种美德,例如礼貌只是纯形式的美德,彬彬有礼的坏蛋比野蛮的坏蛋更可恶;勇气不是美德,而是歹徒和伟人共有的品质;普遍的宽容在道德上可以谴责,应为人们不能容忍一切等,该书因通俗生动而被译成了23种语言。斯蓬维尔为哲学普及和大众化作出的贡献,与马舍雷的提出哲学融合于文学的文学性哲学理论可谓相辅相成,都在使文学和哲学这两门学科的界限相互接近。在当代跨学科研究不断发展的趋势下,这些新出现的文化现象值得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和认真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