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苦痛与爱之艰难──《背影》再读(王君)读《背影》,亦可用关键词分析法。第一个关键词:冬天朱自清本人曾解释:《背影》乃是纪实。既是“纪实”,不妨就用现实主义的眼光来读。第一段点题之后,作者劈头写来:那年冬天。当时季节确实是冬:父亲的穿着是“黑布小帽”、“黑布大马褂”和“深青布棉袍”,给我做的是“紫毛大衣”。但奇怪的是,朱自清作为环境描写的高手,却在《背影》中对自然气候的寒冷阴湿不着一字。虽然如此,但作为一个成熟的读者,读完全篇,内心却有寒冷之感──哪怕这是一篇写温暖的爱的文章。这“冷”来自何处呢?首先是家道中落之冷。祖母死。父亲失业。经商亏空需“变卖典质”才能偿还,丧事需“借钱”才能操办。“祸不单行”已致于“惨淡”到“满院狼藉”。这个曾经还算殷实的家庭,已经“呼啦啦大厦倾”,外在的面子和内在的骨子都支撑不起来了。文字中有两个细节需要注意:一是祖母之“死”。作者用的是“死”,而非“去世”或者“逝世”、“登仙”、“驾鹤归去”等雅词。一“死”而“明志”,读者自然能够感受得到当时作者心态的“狼藉”。这和后文的“簌簌流下眼泪”是相呼应的。从全文看,当时年已二十的朱自清是倾向于克制感情的,但此时却是泪水“簌簌”,其情之痛,其怀之哀可见一斑。这是自然之冬天,更是人生之冬天啊!最具“冬”之萧索色彩的文字是末段。《背影》开篇,父亲虽然镇定地劝我: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但是,真的“天无绝人之路”吗?结尾作者如此写“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这是很内敛的文字。但如果我们为这句子加上一组关联词,其情味就全部凸显。比如:近几年来,父亲和我虽然都是东奔西走,但是家中光景还是一日不如一日。父亲曾经“少年”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从中可以看出父亲绝非庸碌之辈。而“我”呢,北京大学毕业,受了中国最好的教育。但何至于均“东奔西走”之后,家境还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呢?我一直有个观点,如果民众靠智慧和诚实艰辛的劳动都换不来幸福美满生活的话,那可能就不是个人问题,而是社会问题了。而《背影》发生的时代背景恰恰是军阀混战社会转型的尴尬期,社会经济惨淡,知识分子穷途末路不过是正常现象。所以,“那年冬天”应当不仅仅是指季节,而是一个时代的气候标签。父子无言的相惜相爱也因为是在乱世之中所以才成为了寒冷季节里一抹淡淡的暖色。但可惜的是,这“暖色”的力量太微薄了。它在季节之冬,社会之冬、生命之冬,事业之冬的坚冰下挣扎,就像那堆橘子的“朱红”,在文字间闪闪烁烁地跳动,是全文唯一的温暖和明亮。但是,它微弱得缺乏改变的力量,更不用谈拯救。所以,我们读《背影》,明知写的是深沉父爱,但读完还是觉得“冷”。而且年龄愈大,愈是如此。经历愈丰,愈是如此。也因为这样的阅读感受,我很难接受把《背影》当作一般的“父爱”文章来教的方式。我总怀疑,那些在课堂上声泪俱下讲述自己家庭父慈母爱的故事的孩子,他们感动的其实不过是自己的经历,而非《背影》。我以为,《背影》之动人,“爱”只是一方面,至于其直指人心之处,还在“爱”外。第二个关键词:迂“我”因为年轻不谙世事,心里暗笑父亲的“迂”──“迂”是朱自清对父亲的评价。细读全文,结合“迂”之本义和引申义,父亲的形象确实脱不了一个“迂”字,基本可以归纳为:言行之迂腐、行动之迂缓、情感之迂折。先看言行之迂腐。上课时,孩儿们曾经和我争论过《背影》是否惜墨如金的问题。他们觉得第四自然段第一句“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需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这句乃是闲笔可以不要。我说万万不可,验证方法是句不离段,你再结合下句读读。下句是“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父亲“忙”“何事”?前文已经有交代:要到南京谋事。父亲“忙”的此事非同小可,关系着家庭生计和男人事业。全家的一张张嘴巴等着要吃饭,子女们等着要学费,更难堪的是借贷等着要偿还啊──父亲“忙”的不异于身家性命之事!而“我”呢?“闲逛”、“勾留”以至于使行程紧张。这似只是“交待行踪”的闲笔,但静静品味却是极为要紧的一笔。我虽然前面也“簌簌流泪”,但毕竟还是“学生”,没有承担家庭重担,还轮不到我考虑生计。而一个男子,如无生计劳心之煎熬,是无论如何难以体会生存之艰难和父辈之苦心的。更何况,从此句可看出“我”已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和社交活动。这个年龄,一般是不喜欢父辈过度参与自己的生活的。这一笔,通过写我的“闲”反衬出了父亲的“忙”──父亲有一万个理由名正言顺地不去送我,而且我也非不能理解甚至“正合我意”。这句和后面写“其实我那年已经二十岁,北京已经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相互呼应。“没有什么要紧”暗藏着一个大男孩的数落和埋怨:我已成年,我是北大学生,我的路熟,父亲总把我当成孩子,烦不烦呀……总之,桩桩件件都摆明一点:父亲完全可以不送,起码也是可送可不送。“不送”更深得儿子之心。但感人之处就在这里,历经了三番五次的“再三”和“踌躇”之后,父亲“终于”还是决定送我。可不送却非要送,父亲自然就“迂”了。其后的事,父亲更是时时处处都“迂”的。说实话,在那样的悲痛和忙乱中,有这样大的一个受着高等教育的儿子在旁边,行李于父亲,可看可不看;价钱于父亲,可讲可不讲;座位于父亲,可拣可不拣;叮嘱于父亲,可说可不说……橘子更是可买可不买,即使非要买,父亲也可去可不去,月台更是可爬可不爬……父亲为我做的一切,如果从实用的理性的角度来分析,都是自己没事找事。而且这些事儿,还是在家境如江河日下一生事业如春水东流以至于心力交瘁的情况下“找”的。没有深切之爱,何来如此“迂”行?在这里,“爱”即是“迂”,“迂”即是“爱”。父亲“爱”之艰难便在这些纠结中了。再看行动之迂缓。从标准的审美来看,父亲这个形象是不合时宜的,不潇洒的,甚至是“丑”的。首先,父亲全无成功男性的气度和风度。他臃肿肥胖,走路“蹒跚”,连爬个月台似也需拼尽全力,现出了男人最忌讳的“下半截的光景”来。其次,父亲穿着和行为不协调。他的马褂棉袍相当于现在正式场合的知识分子着的“正装”。着正装该有正装的言行举止,但父亲似乎全然不顾。这穿着正装爬月台的父亲该有多么落魄狼狈,以至于烦厌父亲罗嗦的朱自清也不禁潸然泪下。父亲买橘子的这个“背影”,身份模糊,龙钟老态,背负着无限的沧桑,是老年男人命运不济一败涂地的集中写照。最后看情感之迂折。父爱少言,沉默如山。《背影》中的父亲也是如此。但如果仅仅只有沉默,那就不足为奇了。《背影》之奇,在于写出了父亲情感的千回百折,父子之间的欲说还休。这欲说还休集中体现在激起我写作《背影》的家书上。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这封家书的语言表达可谓“处处矛盾”:既然“身体平安”,何来“膀子疼痛”?只是“举箸提笔”之不便,又何来“大去之期”?既然不足三十字间层层铺垫只为了告知儿子自己身体不好希望见到儿子,又何来最后不用感叹号而用一个句号淡淡收尾。现实是父亲离世是近二十年之后的事了,又何来“不远矣”……父亲似乎既是夸大其辞,又在闪烁其辞。如果再结合文章开头的繁琐:“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两年余了”,为何是“不相见”,而不用惯常的“分别”、“离别”等等更简洁些的词语呢?这些信息无不在提示一点,这封遮遮掩掩的信实在大有苦衷。如果我们重新审视那些年里朱自清父子之间的恩恩怨怨,答案即可明了:1915年,朱自清父亲包办朱自清婚姻,朱自清有怨言。父子生隙。1916年,朱自清上北大后自作主张改“朱自华“为“朱自清”,父亲很生气。1917年:父亲失业,祖母去世,家庭经济陷入困顿。朱自清二弟几乎失学。《背影》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一年。1921年,朱自清北大毕业参加工作,父亲为了缓解家庭经济紧张私自扣留了朱自清工资。父子发生剧烈矛盾。朱自清离家出走。1922年,朱自清带儿子回家,父亲不准他进门,只能怅然离开。1922年,朱自清再次回家,父亲不搭理他。父子开始长达多年的冷战。1925年,朱自清父亲写信给儿子: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朱自清在泪水中完成了《背影》。1928年,朱自清父亲读到《背影》。父子冷战解冻。1945年,朱自清父亲去世。原来,在《背影》的背后,是父子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这是中国传统伦理。掌握着家庭的管理权教育权的父亲和血气方刚的儿子往往生而对峙,天生“敌人”。“父”“子”之间的抗争往往要等到“子”亦成“父”之后才能消解。父亲迂回曲折的表达已是一种求和。而当时朱自清也不再是学生,已为人父,渐历风霜,自然读懂了父亲信中的“低头”,还有那点儿努力在保全但已无法保全的“自尊”。我想,当时拥堵在朱自清心中激发他提笔的,不仅仅有父亲对他的“诸多好处”,更多的还是父亲因为身体、精神、情怀均已极度衰疲而暴露出来的暮年之气和悲凉之感吧。总之,“迂”之一字,从内到外,写尽了一个在生命的战场上一败涂地的父亲形象。平日里,我们说男性之美,常常用形象之伟岸,精神之刚毅、风度之儒雅,情怀之博大,行为之果断,语言之利落等等来形容。但是,这些,都和《背影》中的父亲形象不沾边。但这恰恰是《背影》的魅力所在。父亲的形象当然是“美”的,但这种“美”,其实是通过“审丑”得来的。它不是传统的“男性”之美,而是独特的“父性”之美。父性美的内涵远远厚重于男性美,它来自于生命的锤炼和生活的积淀。它甚至以抛弃男性美作为成熟的标志。父性美常常和坎坷曲折结盟,它不断证明着一个惨痛的真理:爱,不仅仅是关心、体贴、融合、奉献、温情、蜜意;爱,还是矛盾、斗争、忍耐、等待、求和……朱自清《背影》之出色,就在于表现出了磨难中挣扎着生长的父性之美:身处乱世的凄惶,家道中落的伤感,母亲离世的悲凉,事业衰颓的辛酸,父子生隙的隐痛,送子远行的牵挂,无涯代沟的尴尬,年事渐高的颓唐,死期将至的惶恐……所有的一切,父亲都背负在羸弱的肩上。于是,一个时代的风雨飘摇,一个家庭的凋零没落,一对父子的情感战争,一个男人的事业败退……这些,都成为了《背影》的解读符号。第三个关键词:泪传统分析《背影》,都不会遗漏朱自清的四次流泪,但比较强调“泪”中的忏悔思念等等。这样的思维路径还是把《背影》定位为一篇纯粹写父爱的文章。其实,这很不够。作者的泪,仅仅是为“爱”而流吗?显然不是的。第一次流泪,直接原因是“想起祖母”。祖母是一个象征,代表着曾经亲近的鲜活生命的溘然长逝。而作者,算是亲历了这个“逝去”的全过程。这是铭心刻骨的生命体验。第二次流泪,直接被触动于父亲买橘子的衰老背影。这里也是一个符号,是一个健康的生命失去健康,一副有力的肩膀不再有力,一个强健的背影不再强健……“衰老”是生命的唯一的归宿。作者的泪,是因为亲睹了更亲近的人的生命由强而衰的全过程。与其说在这个地方朱自清从背影中读懂了父爱,还不如说,他读懂了承载爱的原来不过是生命的悲凉和衰颓。这是一种生命的无助感。第三次流泪,是因为“父亲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了”。这是活着的告别。人群依旧“来来往往”,亲人“混入”而不可寻。未死而别引发心痛,触动心怀的乃是生命的虚无感和情怀的孤独感。双方心中都有爱,却无力倾诉,无法交流。正面相对时交锋的永远是矛盾,爱意深浓时却彼此背过身去。天人未曾相隔但心路蜿蜒漫长,相惜相爱之人注定死守心灵的秘密永不彼此开放。于是,“距离”成为永恒,“告别”凝为主题。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开篇作者为何用了“不相见”而不用更精炼的“分别”一词,疑问就豁然了。这“不相见”,实含有千万苦衷:不能相见、不愿相见、不必相见、不忍相见、不敢相见……也只有洞悉了这一点,才能明白文章的结尾“我不知何时才能与他相见”。许多孩子问“不是想见就可以见的吗?何来如此说法呢”?他们不明白,最根本的不是时空的距离,而是心灵的距离啊!这“不相见”写尽了人生孤独感的必然性啊!作者最后一次的泪水又为“死亡”而流。父亲一句“大去之期不远矣”攻开了作者心灵的闸坝。我相信这并非父亲为了感动儿子的矫饰之词。这于父亲,乃是风刀霜剑严相逼之后的自我放逐,这于儿子,更是稍经世事之后的心灵共鸣。人生实苦,“大去”的不仅仅是生命本身,更是生之激情啊!这些泪水,其实全都是生命的感悟。他们贯穿全篇,悄悄编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