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额(晚清小说)松友梅编者按:这部小说,在我国久已湮没。现根据日本横滨市立大学波多野太郎赠给中山大学中文系王起教授的影印本重新刊出,供读者研究参考。原版本断句,只留空格,未加标点。文内的标点是周广添、冯淑萍同志加的。原文错漏,均未改正,以存原貌。序松君友梅,编辑此书,乃数年前小额之实事也。其中头绪之纷繁,人情之冷暖,语言之问答,应酬之款式,家庭之常态,世事之虚浮,俾观者闭目一思,如身临其境,问其声而见其人。写声绘影之妙,于斯备矣。松君欲砍以文话译出,因碍于报格,不得已仍用平浅文字,登于小说一栏。每信笔一篇,无暇更计工拙。是书将次告成,松君欲重加点缀,复因阅报诸君,屡次来函诘问,必欲一窥全豹,乃草草附诸印工。非敢云以餍阅者之目,聊以报诸君早睹为快之心耳。然此书之大意,以赏善罚恶为宗旨,有皮里春秋之遗风。倘以旗人家政而目之,恐负良匠之苦心也。时光绪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杨曼青序于补梦斋序丁未春北京进化报社创立。友梅先生以博学鸿才,任该馆总务。尝与二三良友曰:“比年社会之怪现象,于斯极矣。魑魅魍魉,无奇不有。势日蹙而风俗日偷,国愈危而而人心愈坏,将何以与列强相颉顽哉?报社以辅助政府为天职,开通民智为宗旨。质诸兄,有何旋转之能力,定世逆之方针?捷经奚由?利器何具?”是时曼青诸先生俱在坐,因慨然曰:“欲引人心之趋向,启教育之萌芽,玻迷信之根株,跻进化之方域,莫小说若,莫小说若。”于是友梅先生,以报余副员,逐日笔述小说数语,穷年累日,集成一轴。书就命予序首。鄙不学而荒,每于社会状态与进化之关系,三致意焉。今得先生全豹而读之,无任击节。观其中缀人事之直曲,叙世态之炎凉,先生非徒事酸刻也,殆有深意存焉。昔哲有言:撰史之职,在述叙国民之生活,与社会自然之事实,为比较进化之资料,以便确定其究竟法则。斯数语可咏先生社会小说之真相矣。是为序。时龙飞光绪三十有四年仲夏。漠南德洵少泉谨识题辞大清一统大帝国,地广民稠真难得。北京社会人物全,良莠贤愚难尽识。有一小额号少峰,能使善良皆目侧。横行霸道家财丰,实为土豪之特色。不习弓马不临池,专吸旗人之膏脂。重利盘剥放大账,更比碓房盛一时。秤盘摆动戥星摇,朝朝暮暮胜元宵。钱粮包子无其数,争似为官赴早朝。持筹握算无间暇,白日匆匆继以夜。手下碎催数十人,人人都是胆包身。摆鞋荣及花鞋德,假宗室与小头春。按月关饷到旗署,气死山东拨什户。那管天理与良心,吃尽孀妇与孤女。青皮小连气如云,大闹旗衙真罕闻。擅打伊老如破竹,两个嘴巴兼一足。旁观多少不平人,不敢公然论直曲。伊老回家闷气生,公子闻知说不行。一函书信难中止,恰似加紧六百里。果然书到便成功,也是小额自寻死。锁环脖项提署收,身系囹圄难出头。至今后悔亦何及,回思往事泪空流。狱牢黑暗风萧索,怎比拥炉坐暖阁。鸦片烟瘾最难挨,遍体冰凉觉衣薄。严行拷问臀痕青,此时此际难为情。不见高亲与贵友,但闻囚犯哀号声。额氏夫人善驾驭,分遣仆从各家去。东西南北觅良谋,一天走有七八处。指望能怜范叔2衣,谁知全学苏秦归。昔日亲朋与故旧,今日竟似残秋柳。深闺终日锁双眉,脂粉慵施泪暗垂。春来开库关俸日,秋季剳仓领米时。门庭冷冷生荒草,满院灰尘无人扫。一心只恨青皮连,不合无端打伊老。独对银灯思悄然,想子思夫减夜眠。离愁一日增一日,破镜何时飞上天?结发夫妻情义重,知心话儿向谁共?流光转瞬已经年,仿佛一出黄粱梦。可恨额家众宾客,狗友狐朋穷落魄。幸灾乐祸起贪心,自己登门不用觅。骗人手段速如电,百计千方都使遍。银钱到手大分肥,黄鹤一去不复见。明五恩德重如山,排难解纷指顾间。一言不令风潮起,完案归来见妻子。特邀伊老到饭庄,请安叩头赔不是。遣怀听戏出城扃,偏遇冤家听不成。一腔抑郁难发作,不寒而栗突心惊。望家加步走徘徊,身着罗衣尽解开。盘大痈疽生脊背,呼童快请大夫来。大鼓锣架真轻举,不读医书将文舞。一瓯汤药末服完,疙瘩疼得泪如雨。回头又请香头王,怪语妖言太渺茫。弄鬼装神信口说,不过胡黄白柳长。御医徐公在何处?车去车来起尘雾。到底不如金针刘,真能手到病除去。病除如执蒲葵扇,胜得明珠与翠钿。一旦猛省改前非,土匪之中亦罕见。最羡松君绝妙辞,社会情形无不知。婆心苦口将人劝,直笔一枝堪救时。寄语同胞当爱众,损人利己如折枝。大家努力尚实业,OO国富民丰定可期。恭读松君友梅社会小说,敬题七古一章,用长恨歌原韵,即希哂正。绿棠吟馆拜稿庚子以前,北京城的现象,除了黑暗,就是顽固;除了腐败,就是野蛮。千奇百怪,称得起什么德行都有。老实角儿,是甘受其苦。能抓钱的道儿,反正没有光明正大的事情。顶可恶的三样儿,就是仓库局。要说这三样儿害处,诸位也都知道。如今说一个故事儿,就是库界的事情。这可是真事。诸位别忙,听我慢慢儿的道来。西直门城根儿,住着一个姓额的,人都管他叫小额。从先他爸爸放阎王账,专吃旗下,外带着开小押儿,认得几个吃事的宗室,交了两个北衙门跕堂的。喝,那字号可就大啦!要说他的财主,每月的钱粮包儿,真进个一千包儿、两千包儿的。后来给他儿子办了一份库兵,花了五千五百多两银子。后来啦,老头子死啦。小额当了三年的库兵,算是好,没出多大的砂子(贼星发红),家里的钱是挣足啦,把小押儿也倒出去啦,自己看着这点儿账目,心满意足。又有些个不开眼的人,这们一捧臭脚,小额可就自己疑惑的了不得啦。胡这们一穿,混这们一架弄,冬天也闹一顶染貂皮帽子带带,也闹一个狐狸皮马褂儿穿穿。见天也上什么通河轩啦,福禄轩啦,听听书去。后头也跟着一个童儿,提溜一根仙鹤腿的水烟袋,大摇大摆,学着迈方步又迈不好(何苦!)。没事也带副墨镜,要是不摸底的,真疑惑他是卸了任的府道。到了茶馆饭馆儿,都称呼他额老爷(洋绉眼)。他自己也以额老爷自居。单说他所放的账目,都是加一八分,要是一分马甲钱粮,在他手里借十五两银子,里折外扣,就能这辈子逃不出来。他那个账局子,就在他外书房。每月钱粮头儿上,喝,手下的碎催可忙啦,一人一个小绿布口袋儿(许是作帽子剩下的布),一个油纸折子,拿着对牌(借账的把钱粮由领催手里,对过跑账的,立一个木头牌子,一劈俩瓣儿。跑账的拿一瓣儿,领催的拿一瓣儿,每月凭这个牌子取银子),往旗下衙门、护军营衙门,这们一取钱粮包儿。要说放账使账的这门科学,在下也没研究过。大概听说,有死钱,有活钱,有转子,有印子,名目很多。反正没有杀孩子的心,不用干这个(实话)。那一天又到钱粮头儿上啦。说句迷信话吧,也是小额活该倒运。他手下有个跑账的小连,外号儿叫青皮连,没事竞耍青皮。有二十多岁,小辫顶儿大反骨,有几个小麻子儿,尖鼻子,闻点儿鼻烟儿,两个小权骨儿,说话发头卖项,凭他一张嘴,就欠扛俩月枷。借着小额的势力,很在外头欺负人。那些个账户儿,没有一个不怕他的。到了旗营关钱粮,变着法子跟人家耍骨头。那一天是四月初五,青皮连晃晃悠悠,来到旗下衙门。可巧那天是堂官过平(瞎事),定的是辰时到署。天已经十钟多啦,堂官也没来,就瞧门口儿等着关钱粮的人,真有好几百口子,大家抱怨声天。这个说:“德子,你没作活吗?”那个说:“这两天没活,我们3牛录上有一个拨什户缺(就是领催),大概这两天夸兰达验缺,我也得练练箭哪。”这个说:“练什么吧,脑油,咱们这样儿的,还得的了哇!”那个说:“咳,这就是瞎猫碰死耗子,那有准儿的事呀!”这个又问那个说:“嘿,小常,你还等着是怎么着?上回说过平,就闹了一个晌午歪,瞧这方向,又不定多早晚儿呢。我是不等啦,晚上到拨什户家里关去得啦。”那个说:“你走你的吧,我是非等着不可。一到他们手里,是又剥一层皮。反正在这儿多花几百,吃在我肚子里。”又有一个山东儿,刁着个大烟袋锅子,直拍一个穷人(大概也是为账目)。又有老少两位堂客,都挽着阄儿,在那里闲谈。上岁数儿的问那个年轻的说:“大奶奶,怎么你关钱粮来啦?”年轻的说:“二大大,您不知道吗?您侄儿上南苑啦(准当神机营)。您瞧,快晌午啦,说过乎可又不来,这不是招说吗?”又有几个卖烧饼油炸果(音鬼)的,有一个卖炒肝儿的,又有一个卖干烧酒的,乱乱烘烘,直点儿的吆喝。有一个老者,有五六十岁,左手架着个忽伯拉(鸟名,本名叫虎伯劳),右手拿着个大砸壶儿,一边儿喝,一边儿说:“说咱们旗人是结啦(谁说不是呢),关这个豆儿大的钱粮,简直的不够喝凉水的。人家左翼倒多关点儿呀(也不尽然,按现在说,还有不到一两六的呢),咱们算丧透啦,一少比人家少一二钱。他们老爷们,也太饿啦,耗一个月关这点儿银子,还不痛痛快快儿的给你,又过平啦,过八几的。这横又是月事没说好(月事是句行话,就是每月给堂官的钱,照例由兵饷里头克扣),弄这个假招子冤谁呢?旗人到了这步天地,他们真忍心哪。唉,唉。”老者这们一犯酒糟儿,招了一大圈子人,点头咂嘴儿的,很表同情。青皮连瞧了会子,知道是还没放呢,就进了衙门。走在头甲喇院子里,遇见一个熟人性春,说:“小连,你来啦,早着得呢!”青皮连说:“我知道,早晚他得先给我。”说着话儿,就进了头甲喇的屋子啦。一瞧掌事的领催门,都在那儿坐着闲谈呢,银匣子都包着呢。青皮连说:“辛苦您哪,怎么还不放啊?”大伙儿说:“等着过平呢。”青皮连说:“过平我们等不了。”说着掏出一个油纸折子来,又拿出几个对牌来,冲着一个上岁数儿的领催说:“来吧,您把文子,德子,小阿,小鸟的这几包儿,都给我吧。”这位上岁数儿的领催,原来姓伊,名叫伊拉罕,跟前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姓善(旗人指名为姓)名叫善金,是个文举人,在某王府里教书;二儿子、三儿子也都念书,家里很够过的。当着这个承办领催的差使,为的是操练身子;人家原不指着这个。再说这位伊公,素日人很公平,唯独他牛录上的钱粮,分外的比别人分两足,又搭着年长几岁,说话耿直,一块儿当差使的人,没有不佩服他的,所以都管他叫伊老头儿。这位伊老头儿,最嫌的是放账的,更嫌这把子跑账的。一听青皮连要钱粮,心里就有三分不耐烦。说:“老二,你将就着等一等儿吧,没过平呢。”青皮连说:“怎么着?等一等儿,不给我是怎么着?”伊老头儿说:“你够多们糊涂,没告诉你等着堂官过平哪吗?要是一给你,大家伙儿全这们一要,回头堂官来,平就不用过啦。”青皮连一听,把小眼睛一翻,说:“听我告诉你,爱过不过,碍得儿不着我(此之谓青皮),干什吗这们横啊!倚老卖老是怎么着?”大家伙儿一瞧,这个事要岔,赶紧直劝说:“得啦小连,你先溜达溜达去,回头再来,大概这也快啦。”青皮连说:“不是,您听见他这一套啦没有?拍上我啦,姓连的没受过这个!”紧跟着又说了些个三青子的话。伊老者是真忍不住啦,说:“诸位不用拦他,我瞧他有什么像儿?”青皮连一冷笑,说:“什么像儿都有,依着你怎么样?”伊老者说:“依着我要管教管教你!”说的这块儿,伊老者可就站起来啦。青皮连往前就奔。这挡儿有一个姓保的,保领催,一揪青皮连,没揪住。伊老者打算撞他一羊头,青皮连手急眼快,往旁边儿一闪,“拍拍”就给伊老者两个嘴吧。伊老者还要揪他的脖领儿,让小连刁住了腕子,往后一推,伊老者可就闹了一个豆蹲儿。那位瞧书的说啦,你编的这个小说,简直的没理。你说伊老者素常得人,为什么青皮连跟他打架,旁边儿的人,会不管劝劝呢?眼瞧着让他们打上,世界上岂有此理?诸位有所不知,他们正要打架的时候儿,正赶上堂官来啦,里里外外,一阵的大乱。那些位领催老爷们,竞顾啦自己张罗自己的银匣子啦,伊老者可就吃了亏啦。青皮连把老者推倒,他还直不依不饶。这个时候儿,大家伙儿,把老者搀起来,可全都气儿啦,说:“小连,你太过份啦!伊爷那们大的岁数4儿,你打了人家俩嘴吧,你还把人推躺下,大伙儿劝着你,你还不答应,你要反哪,是怎么着?”小连还要叫横。有一位帮办领催,姓祥,是个摔私跤出身,外号儿叫楞祥子。一瞧青皮连这分儿不说理,真气急啦,说:“小连,咱们俩外头说去。”青皮连说:“外头也不含糊哇。”就在这当儿,可巧他们那一把子碎催,什么摆斜荣啦,花鞋德子啦,小脑袋儿春子啦,假宗室小富啦,听听这把子的外号儿,那一个不欠二年半的徒罪?晃晃悠悠的全到啦。一瞧青皮连要得(音歹)苦子,喝,七言八语的全来啦。一闹这个鸡屎派,什么他的话啦,我的话啦,第老的年轻啦,老哥儿们都瞧我啦。伊老者这个时候儿,是气的连话都说不上来啦。大家伙儿,一瞧伊老者不言语啦,乐得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跟谁关心哪,也就全不言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