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红鬃烈马——拟路翎《饥饿的郭素娥》旧历一月初旬,强劲而潮湿的海风裹挟着出海的水手腥咸而苦闷却又隐匿着不知名的抗逆的呼号,三昼夜地吹扑着这一座阴郁的、困若冰坚的城池。云朵的蠢笨的大帐幕覆盖了铅色的天穹,幽冷的黯淡的油彩倾覆了整片天地。银灰色的雾霭中一个低垂的太阳,用剥了皮的桃子的色彩,乏力而疲软地在鸽灰色的云端上空拼尽最后气力地发出微弱的光芒,而旋踵之间,便又强弩之末一般紧贴着锦屏一样的云层坚实的阻隔,缓缓滑落了。凝固的、迟钝的空气中又灰蒙蒙地飘起冷雨来,在雨里嗅不到一丝初春的气息——土堰上的柳树摆着细弱的光枝,没有丝毫抽芽的意思;鸟雀也飞不高,只是在灰绿色的竹丛里凄苦地抖擞着稀湿的羽毛。它们召唤春天,但春天还得隔一些时日才会来。在这座冰冻的城池西南角的一片倾圮的城墙的残砖败瓦旁,颜无繇被反缚着双手,脚上也被锁上了桎梏,悬吊在一棵衰败颓然的老槐树上。灰黑色的粗糙不堪的树皮像沙砾一样,斑驳地依附于干枯龟裂的树干上。树下挑剔而饶有兴致的观众严实地围了三层。在他们当中,仿佛存在某种神秘的力量似的:衣不蔽体的穷人和单身汉用他们的眼睛忙碌着,目光像游丝一样地在颜无繇的身上盘剥着游走;而那些衣着华丽绸缎的富人,却又躲在远处斜倚着紧闭的店面的腐朽的木质栏杆,双手紧捂着精致的暖炉,他们的内心也闪烁着如同炉内熊熊燃烧的炭火一般的悸动和期待,懒洋洋的眼神却从黑暗的瞳仁底部闪露出一副凶狠的欲望,像锋利的锥子一样投射过来,嘲笑地看着她了。颜无繇低垂着空洞的眼神,宛如一截丧失了知觉的麻木而呆滞的木桩。她的蜷曲的干枯的灰黄色发髻像凌乱的海藻一样紧贴着她的头皮往下直淌着雨水,正如空中漫散着的氤氲,掺融了大海的气息,显得涩苦而凄寒。她的全身只裹着一件极其劣质的土黄色的麻布衫,而累累的伤痕正如那滑2移着的水蛭扭动着布满在衣衫上,吞噬出让人惊惧的伤口。树下趾高气昂的,是城中的大户胡老爷的管家胡甲,他高高挥舞着嚣张的皮鞭,对准颜无繇高悬的躯干重重抽打下去,咬牙切齿之间迸出一句愤然的怒骂,拼死命的,浑身颤栗——“叫你偷!”兴奋的观众们猛力佝偻着腰向前倾,圆睁着双眼,伴随着皮鞭的抽动粗涩地、极其突兀地眨一眨巴眼,随即又重重咽下一口唾沫,就像一只绿色的、浑身长满突起的蜥蜴。这些蜥蜴们齐齐伫立成三排,紧张而期待地窥察着这一场繁盛的表演,小眼睛里爆射着一种在暑热里将要倒毙的人的昏眩而猩热的光芒,是炙红的。颜无繇无声地痉挛着,而她僵硬的面庞上不时翻腾着疲倦的抽搐;只有这抽搐,表明生命尚未离开她。当太阳泛出愈加惨白的色彩摇摆着坠落,雨已经停了,树下的风丝发出奇幻的闪光。鸟雀在拼命鸣叫,发疯似的,把喙磨得尖利以刺穿冷冷的、苍白的空气,让空气在尽大的幅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响。胡府的人早已撤去,闲人们怀着一种胆怯的昏狂,呼啦啦一拥而上,将颜无繇从树上放下,细细忖度一番。又趁着一份病态的狂喜,嘲弄一阵,哄笑着、心满意足地四散了。颜无繇瘫倒在融雪的辉煌的寒冷里,一只手蒙着眼睛,一只手则恐惧似的在胸前扭曲着。她的一大绺枯黄的头发像陈旧而褪色的黑纱,披散在融化了冰雪的露出褐色泥土的地面上,颜无繇浑身觳觫,像是一条垂死挣扎在浅草里的鱼,忍受着肌肤的寸寸割磔,趴在地上艰难地大口呼吸。整个空间漂浮着神秘的人语,俨如幽灵一般,将冰冻了的空气全部抖落在颜无繇的全身,仿佛是千钧的浸过冷水的棉絮,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突然有了十分异常的欣喜与激动,并且显露出一股暴烈的状态来了。颜无繇听见极细微的一声仿若琴弦被拨断时的突腾,她头颅里也同时有一根筋愉快地跳动了一下。她忽然挣脱着想起一段京剧的剧目,是唤作《红鬃烈马》的。她时常看,并为之垂泪凄恻,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里面的王宝钏了:她贫困、孤弱、毫无尊严,没有人去理会她絮叨的倾诉,她跌撞在这世界上孤立无援苦守了一十八载的寒窑!但她,但她是有着希望的!她满怀着希冀抬头看看,闲人们早已散去,老槐叶的边缘向下悬垂着绿色的、透亮的冰挂,而她忽然就从这晶莹3中看出莫大的悲哀,以及近在咫尺的光明了!前一秒还残喘着的颜无繇的体内忽然爆发出来一股莫名的气力,这气力像是滚烫的燃烧的铁水一样,瞬间就迅猛地给她麻木的四肢输灌着热量,并支撑着她站立起来,魅惑地指引她向家疾步跑去了!迫不及待地,仿佛是有着天大的喜讯一般,向家跑去了!诡异的躁叫仍然回绕在她的耳朵边,渐呈清晰。她赤脚腾跳在冰封了整个冬天的冻土上,感觉到的地面居然是赤红而灼烧。她不顾一切地向家奔跑着,咚咚咚咚,她急促的强有力的心跳声,呼呼的风声在坼裂着,她竖起耳朵听,不管不顾了!而那耳朵边上的呼唤和呓语也让她听得异常分明,呼之欲出了——“三姑娘!啊!三姑娘……”颜无繇突然听清楚,耳边却像生生敲了一声罄,她顿时浑身都流出蓝色的眼泪,几乎融化瘫软在地上了。她木讷地看着面前的场景,这废弃的破败的孓然孤立的茅草房,便是她的家了,就是她漫长的生命——这绵绵久远的苦役之中所苦心经营的、要胜过旁物万倍重要的一切。家中已然约莫五天没有吃到米饭了,几个可怜的孩子只能去吃观音土。“观音土,吃!吃到最后大家一起撑死!吃!”她突然恶狠狠地想,连她自己都吓了一大跳。颜无繇怔怔地拖沓着迟钝的荒凉的躯体,终于缓步踱到了柴门旁边。她深吸一口气,刚刚抬起手,枯萎的衰草和焦黄的杨柳落叶喘息般地响着,闪耀在颜无繇眼前的,居然是一幅奇异的场景:疲弱的日光使得各种诡秘的色彩变得黯淡朦胧,五颜六色被捣得粉碎;那远山的蓝紫比天穹还要深邃邈远,被掩藏在一切厚度后面,笼罩在世界的深处——她屏息、凝住了神仔细看——而埋伏在这蓝色背后的,却有一股斑斓的闪烁的隐蔽的火舌一样的血红色,虎视眈眈的,就在那黑色的角落鼓舞着,倏忽之间升腾起来,照耀着她了。她终于鼓起莫大的勇气,一把推开那扇残破的柴门。她甚至感觉那柴门吱吱呀呀欢笑着从她的双手飞奔开去了。颜无繇睁大了眼睛向着洞开的阴森的茅草房门口往家中定睛一瞅——便目睹了此生所未见的、再也不会比面前的这一切更会让她痛入骨髓、摧心剖肝的场景——4她的丈夫是一个猥小的、阴鸷的、面目可憎的鸦片鬼、赌徒、渔夫,浑身散发出鱼虾的恶臭。但他没有气力去打渔已然是有很长一段光景了。颜无繇看见那黑色的、破烂的渔网蜷缩地瘫痪在一旁,而她的丈夫斜靠着一只土色的破藤椅,鼓着溜圆的肿胀的小眼睛,拼命而贪婪地抽食着鸦片烟。她的三个孩子,躺倒在神龛侧旁的冰冷的地面临时搭的板床上,抽筋一样弯曲着小腿,腹部以下肿胀着,紧闭这双眼,安详着沉默着静静呼吸着颜无繇扭曲的、融化掉的面容。插在墙壁缝里的一只红蜡烛,从仿佛溃烂的肌肉似的烛头里,流下胶沾的泪,在布满蜘蛛网和垂挂着乌黑的烟尘絮的顶板下,摇闪着昏晕的、烧灼的黄圈。颜无繇黑黄的面颊上忽然闪露出极其悲哀的神色,她深深地、仔细地目视着眼前的这一切,感觉到自己指节上每一段骨骼都在乱颤。那悲怆的、回旋在灰云上空的低吟,那仿佛是浸染了鲜血的大红色的镶蓝的霞帔,那踽踽独行的细碎的脚步,那迟钝了几千年的低呜伴随着一页页泛黄的纸张,而在此刻尽皆、全部,都在她的耳边呐喊着——她侧着耳朵仔细去听——又是那压抑的唱词,散放出奇特的色彩和香气,在她的耳边绽放开来——“倘若你妻死故了,窑门外与你妻烧化纸钱!”她的病态的丈夫不知从哪里闪现出神奇的力量,突然崛出肮脏的尖须,忘记把吞烟的手收下来,用呆钝的眼睛望着她。不一会,他的眼睛忽然直直地转动,他把手臂伸直,带着可怜的假装的兴奋叫:“可到手了?”他的写满希冀的面庞在颜无繇低垂的头颅和她那无声的沉默之间,慢慢地覆上了一层阴沉的、恼怒的黑云。他从藤椅上猛然坐起来,两颊陷凹,相貌变得阴毒,周身的那种积习的慵懒一扫而光。他突然跃起,凌乱地奋舞着手臂。他衰老的、神经衰弱的纸一样的脸上,浮现了恶灵一样的狂暴和凶恶。突然,一个恶魔出现了。这恶魔甩着头发,喷着口沫。他从短髭里喷着气,猛地站起,向前冲锋三大步,像石头一样的拳头便机械又迅猛地,雨点一般地,陨落在颜无繇的头顶。脖颈上的青筋像绿虫子一样蠕动着,他张着大嘴,仿佛要吞吐下面前的一切。他歇斯底里地怒斥着:“个板板!”颜无繇突然听见自己迷蒙的头颅像冰冻了的铁桶一样发出沉闷的响声,她5耳朵里忽然嗡了一下,接着便是风平浪静。颜无繇怔怔地看着她丈夫一步一步走上来,那像幽灵的巢穴一般大张着的血盆大口像垂死的鱼的嘴一样一开一闭,自己却像被倒扣在一个穹窿般的玻璃罩中,什么声响都倾听不到,连流动的时间也没有,一切都融化在深不可测、令人昏眩的旋转激流而被卷走。她一路向墙角后退着,一边惊恐万状地环视着周遭这陌生的一切。她怕极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出现了。她看见窗外的麻雀哗啦哗啦像子弹一样射进暮色里去,颜无繇忽然恐慌且无助地望向四周,发现那四面坍塌的墙壁都狞笑着扭曲着向她挤来。颜无繇发着抖、汗涔涔地贴站在被墙壁逼仄得变了形的角落,双脚仍然撤退着、退着……“哎呀,往后就无有路了哇!”颜无繇忽然大凛,身躯惊悚得都一震。她只觉得从黑暗之中窜出一抹莫名其妙的血红色的夕阳,悲哀地升起,无情地浇注在她的脊背。她的肚子好像凝成一个冰坨子。她看见挥舞着的拳头在眼前划出一道道红色的弧线,颜无繇忽然抬头,求援似地死盯着孤独的月亮,月亮里的暗影异常清晰。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月亮,月亮里的暗影使她惊讶极了。她感到她非常陌生,闭上眼睛就忘了它的模样。当她睁开眼睛时,在她丈夫的拳头的闪耀下,颜无繇突然看见了淡蓝色的天空,并看见了一只云雀轻盈地翔过天空。她看见,于是凝视,觉得神圣。颜无繇咬牙打颤,挣扎着,企图使丈夫注意阳光和天空,而领受她心中的严肃和怜惜。在她的痛苦中,她是得到了虔敬的感情。颜无繇停止了挣扎。当她的丈夫放开她的时候,她闭上眼睛,躺在荆棘上,觉得为了她所受的苦,那个温柔、辉煌、严肃的天空是突然降低,温软的棉被一样,轻轻地覆盖了她。她觉得云雀翔过低空,发出歌声——“喂呀,我那苦命的夫啊!”晦暗的柴门忽然砉地闪耀出一道诡秘的金黄色,那泛出的金黄极亮极亮,异常的耀眼,晃得人的眼都跟着一齐卖力地发出光亮来,就像是暗夜里拼命狂舞的烛焰,毒蛇一样地蜿蜒。颜无繇瞅一瞅那瘫软的红蜡烛,四周都凝结了硕大的眼泪,一缕青色的烟气在深黄的墙面显现。她就突然知晓了自己的来龙去脉,僵直的身躯之中寒冷的骨骼颤抖着,心脏像铁坨子一样僵硬,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说话的欲望。她感觉那门外的金光愈演愈烈,指引着她去。于是她精赤地、6狂热地、冲破牢笼一般地,向着门外,大步跑去了!颜无繇一边一路疯狂地奔跑,她感觉到自己内心最后的壁垒也都已经坍塌。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像只水耗子一样,在身体内哧溜哧溜地跑着,急速地腾跳!她突然伫立,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对着心底里那一个臆想的白昼,颜无繇拼死命地、用尽全身气力地叫喊了一声——“有哪一个——能够救一把我这样的女人呀!”这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如同太古森林中呼啸的狂风,挟带着枯枝败叶污泥浊水从干涸的河道中滚滚而过。在一种幽灵的岑寂的氛围中,颜无繇高高挥舞着双臂,奔跑在烧毁了的废墟上,奔腾啊!她在大声哭叫,又放开喉咙大笑。她笑得多么好啊,像黄金一样,死去的人也能被唤醒,谁能听懂孩童的笑语,就能用笑声唤醒谁。颜无繇放开一切地向着城外跑去。于是那在夜幕下发出像砖石一样冰冷的蓝色幽光的城墙,渐渐地突兀地横亘在她的眼帘。她用力向上爬,居然感觉不到费力。霎时间,一泓红热的令人哀伤的激情漂浮在颜无繇的眼眸,她知道自己是在走着一条不归的路。而那一切曾经蹂躏着她的她的那些宏愿,她的困顿,她的穷途末路,她那近在眼前、伸手可得的光明,现在都回响在她那空荡的思绪之中了!她怔怔地想,双腿像上了发条向上爬,不顾一切了!海洋的深蓝色的波纹伴随着低声的呜咽,宠辱不惊地愈演愈烈,高涨着,恣肆着,张牙舞爪着,似乎要将一切都吞噬掉!仿佛是涂抹了素洁的胭脂,铺天盖地的薄雾溶解在黑色的夜幕之中,向着那一湾涟滟的倒影,颜无繇屹立在高高的幽蓝色的城池顶端,凄婉地唱起苍凉的花旦,那合拍的表演和唱词,便游丝一般,苦闷而孤独地凸现在这整个的夜色之中。悲歌揉碎在清冷的月华里,那沉沦的灵魂浮荡在一种诡谲的暗黄色的火焰之中,静悄悄地复活了。颜无繇留恋地看了周围的一切世界,随后,她的嘴角突然浮现出一抹难以觉察的笑纹。她鼓足气力,朝向那城墙下方,纵身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