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字与人生一起脱轨萧红杨玲瑞制作惊世骇俗的女子•萧红(1911~1942)现代小说家。原名张迺[nǎi]莹,曾用笔名悄吟,黑龙江呼兰县人。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萧红遗言•她与未婚夫汪恩甲同居于哈尔滨一旅店,欠了巨额费用,后者逃离,旅店老板威胁要将已怀孕的萧红卖进妓院。危急中她给报社写信,萧军前往探望,两人互生好感,他奋力将她救出。文学史上遂有珠联璧合之“两萧”。•逃婚或私奔,有的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也有的属意气用事,欠深思熟虑。不管怎样,一旦奔逃,也就脱离了传统婚俗的轨迹。也许从此转危为安,身轻如燕;也许步履维艰,与无常相伴。•父亲的专制、冷酷激发了萧红的反弹。冲动、任性的萧红太像一匹脱缰野马,狂乱不羁。那一连串惊世骇俗之举,在因循保守的呼兰,在顾忌颜面的张家,无疑会被视为伤风败俗、有辱门楣,所以她被开除族籍。而她的不循常规、随心所欲,换成大多数缺乏超强承受力的父母,都会头疼欲裂吧。•人生仿佛行路、游山,寻常大道,安全平顺,风光尽在把握,却也平庸俗套,少意外之喜;荒僻野径,有人所未知的美景,也有峭壁深壑等险阻。所以,大多数好奇心、探险欲和能量都平凡的人,走了常规之路。•“萧红就是这一代中为了所谓现代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的一大部分人中的典型人物。遗憾的是他们那些人往往在身心方面都欠缺面对新方式的准备。对女性而言,这新的变革和考验是非常艰辛的,唯有那些最坚强的人才能安然无恙地渡过难关。”•自由是多么绚丽的字眼啊,但它的光焰,有时也能射伤缺乏防护的眼睛。•被新风尚激荡的新女性不见得就能如愿以偿,遭逢理想的社会环境和男性群体,须得自己实力充足,比如有一技傍身,不乏安身立命之本,性格又足够强韧,才不易伤筋动骨或撕心裂肺。成也萧军败也萧军•萧红的《春曲》,专写热恋时的眉开眼笑、爱不释手。情到浓时,万般皆好,好得不讲道理,像捏了万花筒,怎么看都只觉欢喜:•只有爱的踟蹰美丽,•三郎,我并不是残忍,•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立起,•这其间,•正有说不出的风月。•《饿》写她半夜屡次想拿走别人挂在过道门上的“列巴圈”(面包),想到这便是偷,不免心跳耳热,一次次开门,又退回房内。腹中空虚,内心挣扎,整夜失眠。天亮了,萧军喝杯茶便出门做事,她饿到中午,四肢疲软,“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气的皮球”。“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学生的姐姐汪林是萧红的中学同学。汪林家的炸酱面,香味让人销魂蚀骨。她身着皮大衣,脚蹬高跟鞋,带着又饱又暖的慵懒去看胡蝶的新片。她的红唇卷发、长身细腰,“完全是少女风度”,萧红自惭形秽,“假若有镜子让我照下,我一定惨败得比三十岁更老”。她才二十二岁,已觉得自己“只有饥寒,没有青春”。•好在感情炽烈时,爱也可以充饥。“只要他在我身边,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黑面包加盐,你咬一口,我吃一下,盐抹多了,还能开开玩笑:这样度蜜月,把人咸死了。偶尔在小饭馆奢侈一回,把馒头、小菜、丸子汤吃饱,再买两颗糖,一人一颗,真是惬意。•萧军回忆,他俩都有“流浪汉”式的性格,从不悲观愁苦,过得快活而有诗意,“甚至为某些人所羡慕”。有时,萧军拿着三角琴,萧红扎着短辫,两人衣履随意,在街头且弹且唱,别有一番潇洒。萧军带着她接触左翼文化人并开始写作。偶尔吵架了,两人抢着喝酒,他又醉又气,在地上打滚,让萧红心痛也自责。•时间一长,性格差异导致摩擦渐多。加之萧军是主张“爱便爱,不爱便丢开”的,颇能东鳞西爪地留情。两人同居五年多,他在感情上的旁逸斜出,每次都戳得萧红流血、颤栗。在上海期间,他们经常为此争吵,萧军脾气暴烈,有时竟将萧红打得鼻青脸肿。•萧红无奈地哀叹,“我幼时有一个暴虐的父亲,他和我父亲一样了!”《苦杯》结尾,爱情破灭,梦冷心灰,欲哭而“没有适当的地方”,“人间对我都是无情了”。•1937年秋,两萧在武汉认识端木蕻(hòng)良,后者因长篇小说《科尔沁旗草原》颇受文坛瞩目。好友蒋锡金回忆,他们四人曾像兄弟姐妹般亲密,端木起初没有住处,还曾跟萧红夫妇同床挤了一晚。端木蕻良曾就读清华历史系,他的斯文秀气,跟萧军的粗犷豪放迥异其趣。他不像萧军那样经常贬抑萧红,对她还不乏仰慕。她对端木渐生好感,曾在他桌上写下“恨不相逢未嫁时”,并几次念给他听。•1938年初,两萧与端木蕻良等作家前往临汾,又到西安,萧红发现自己怀孕了,仍坚决与萧军分手。她对好友倾诉:自己依然爱萧军,但做他的妻子太痛苦了,忍受屈辱太久,“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萧军帮助萧红脱险并涉足写作,此后他俩被鲁迅提携,一举成名。萧红命运的重大转折和她一生最持久的痛楚都来自萧军,可谓成也萧军,败也萧军。我将孤寂忧悒以终生•1938年春,萧红与端木蕻良回武汉就同居了,5月下旬举办婚礼。这是不被祝福的婚姻,双方的亲友团都不以为然:两萧有共同的朋友圈,老朋友们对端木感情上不免排斥。他那种散漫、疏淡的风格,包括洋派、考究的装束,也让左翼作家们看不顺眼。端木的亲朋对他娶一个有复杂情感经历的孕妇则是又惊讶又惋惜。•萧红在婚礼上对胡风等朋友说:“我对他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只是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11月初,萧红到女友白朗在江津的家里待产,她情绪很坏,焦躁易怒,甚至对白朗及其婆母发脾气,让老太太难以接受。她生下一个男婴,三天后死亡。回重庆时,萧红苦笑着对白朗说:“我将孤寂忧悒以终生。”•1939年秋萧红完成长篇散文《回忆鲁迅先生》,在所有纪念文字里,她写得最鲜活灵动。一来,她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近距离观察过日常生活里的鲁迅——她与萧军曾每天晚饭后去鲁迅家,像家人一般自由出入。旁人的文章,或着意凸现鲁迅的横眉冷对,或高屋建瓴、宏大叙事,她却是从零星细节和片段场景入手,看似信马由缰,一如她惯用的散碎笔法,却写出了鲁迅温厚、细腻、包容的那一面,也写出了鲁迅和许广平家常过日子的烟火气。她将鲁迅给人的冷峻、坚硬、偏激印象,添上了灶火一样的暖黄色;二来,她投注了深厚感情。被鲁迅一家接纳、关爱,令萧红找到难得的情感慰藉和安全感。她也从鲁迅身上找到理想父亲、理想男性的形象。•1940年前后的香港报刊,被浓郁的故园之思笼罩。萧红的《呼兰河传》虽然酝酿、开端于武汉,却在香港一气呵成,1940年9月至12月在《星岛日报》连载。孤寂中愈加思念家乡,但呼兰对于萧红,除了战争与空间阻隔,更多一层有家不能回的难堪。要重返故园,她有游子与逆子的双重不易。萧红在暖洋洋的南方,想念寒风凛冽的北国,想得心尖发颤。•《呼兰河传》开篇就写:严冬封锁大地,大地被冻得满是裂口,水缸被冻裂了,豆腐被冻在地上,热馒头冻成冰块,水井都被冻住了……呵气成冰,多么麻烦,但萧红写得欢天喜地的。那不可思议的酷冷,在她眼里竟是有喜感的——它们属于朝思暮想的故乡。呼兰的风俗风物,朝露晚霞,流云繁星,蝴蝶蚂蚱,花园菜地,还有世界上最疼爱她的祖父……那些无法复现的场景,永生难忘的欢乐,在她笔下越是绚丽明快,心里眼里也就越是酸涩苦楚。•1941年夏秋,萧红的肺结核已很严重,她边治疗边写《马伯乐》第二部,出院后依旧虚弱。•1941年12月,日军进攻香港,炮火连天,全城惊慌失措。已卧床半年、不能走动的萧红,比健康人更多一层惶恐。与端木一起陪着萧红的骆宾基感觉,她似乎很担心自己被弃之不管。大难来临,有过伤惨经历的萧红,显然对她的丈夫、对人性、对时局都极其不敢乐观。•无牵累的朋友们逐渐撤离,萧红等几人要躲要藏要求生,心里也翻江倒海:施救者的情义、担当、责任;垂危者的感激、惭愧、不安;一闪而过的杂念、抱怨;涌上来又按下去的责难、委屈……内心的时刻煎熬、复杂难耐,不亚于小说。如果萧红不死,她写一部“倾城之恋”,必定又是另外的模样。•住处遭遇炮击,萧红被抬着到处寻找安全落脚点,病情加剧。几经周折才住进医院,不久日军强占医院,赶走病人,萧红术后感染高烧,又接连遭受折腾,而药品全部被日军接管,药店无药可售。•1942年1月22日,萧红病逝于简陋的临时救护站。天马行空,无拘无束•萧红与张爱玲的早期经历有点相似:两个父亲都有一定文化修养,但性格冷酷、乖僻;她们的母亲俱少有暖意,且一个远走异国,一个早早过世,母爱同样缺失,跟继母的关系都不算融洽;两人都在囚禁中逃出父亲家,此后经历有别,却都一生孤绝。她俩的背后,几乎都空空落落,无所凭依。•张爱玲的代表作与萧红的《呼兰河传》,都有惹人沉溺其中、欲罢不能的魔力。她俩俱是难得一遇的天才,张爱玲二十岁出头惊艳文坛时,已经有丰满、严谨的中西文学储备,家世、阅历和早熟又给她镀上苍凉、世故之色。她像一个绣花大师,针针缜密,步步为营,也常有神来之笔,所以一枝一叶都粉底描金,精美曼妙;萧红没有经过多少专业训练,她虽然喜欢阅读,也说自己像香菱学诗那样,梦里都在写文章,但她的才华流露,却是随心所欲的成分居多,仿佛“春来发几枝”的天然、率性。她更像个采花女子,东一朵,西一朵,玫瑰也采,倭瓜花也摘,似乎漫不经心,不剔不砍,聚拢来却是鲜灵灵的一篮,正看侧看都赏心悦目。•细看萧红的经历,在某些人生的关节点,因个性独特导致的非理性选择,也让她不止一次置身绝境,仿佛立在悬崖,脚下的石头正摇摇欲坠。逃婚之后,萧红就脱离了当时传统妇女的生活轨迹,既有飘洒、恣意,代价也沉痛。有时不免假设,如果遵从父亲安排,成为汪家安逸、悠闲的少奶奶,萧红的一生会是怎样?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一个循规蹈矩、安分随时的女子,绝不可能写出天马行空似的《呼兰河传》。•萧红曾对朋友说,自己一生走的是败路,她感慨“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她看到了女性的困境和局限,却不晓得自己到底飞了多高。•生活的脱轨,让萧红饱经忧患;文字的脱轨,却让《呼兰河传》不朽。•童年与慈爱祖父的花园里的生活,以及后来与导师鲁迅先生结识相交,才是她撒手人世之际,留念不忘,并温暖着一颗伤痕累累而又坚强不屈之心的回忆吧。•红颜薄命,才女亦薄命,这是时代的悲剧。•伊人已远,愿她与蓝天碧水永处。附:作品节选•四月里,鸟雀们也孵雏了!常常看见黄嘴的小雀飞下来,在檐下跳跃着啄食。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刑罚,眼看降临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着那样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称。金枝还不像个妇人,仍和一个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胀起来了!快做妈妈了!妇人们的刑罚快擒着她。牛或是马在不知不觉中忙着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间乘凉的时候,可以听见马或是牛做出异样的声音来……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王婆说:“哈尔滨一定比乡下好,你再去就在那里不要回来,村子里日本子越来越恶……”金枝鼻子做出哼声:“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最后他转到伤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王婆的学识有点不如金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