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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清文人清言集》清代编日合山究选编陈西中张明高注释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2月2一、金圣叹《快说》33则〔简介〕金圣叹（1608—1661年），名喟，一名人瑞，字圣叹。吴县（今苏州）人。1661年因抗诉县令刮索钱粮，与诸生哭诉于文庙，被清廷杀害于南京。所著有《唱经堂才子书十种》、《唱经堂诗文集》等。他评点的《水浒传》、《西厢记》，广为流传。《快说》33则，为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卷七《拷艳》批文。他自己说：“昔与斲山同客共住，霖雨十日，对床无聊，因约赌说快事以破积闷”，“并不能辨何句是斲山语，何句是圣叹语矣”。夏七月，赤日停天①，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②，无一鸟敢飞来。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diàn）欲卧地上③，则地湿如膏④；苍蝇又来缘颈附鼻⑤，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⑥，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如瀑布⑦。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①赤热的太阳似乎停止在天空中不动。极言其热。②整栋房子简直就象一座大火炉。赫然：这里用来形容炎热一③呼簟：叫人铺席子。簟：竹席。④膏：很稠的糊状物。极言潮湿之状。⑤缘颈附鼻：顺着脖子爬动，停留在鼻子上。⑥车轴：形容雨点大。《法苑珠林》：“注大洪雨，其滴甚粗，或如车轴。”疾澍：急雨。澍：及时的雨。⑦檐溜：屋檐流水。十年别友，抵暮忽至①。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②，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③：“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④？”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⑤，不亦快哉！①抵幕：天快黑了。②命：请；招呼。床、榻：都是坐和睡觉的用具，榻狭长而低矮。③好言好语问妻子。④东坡妇：苏轼的妻子。苏轼《后赤壁斌》：“客曰‘……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⑤算了算够三天喝酒的钱。供：供给。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其戛戛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中心回惑①，其理莫措②。忽见一狻（suān）猫③，注目摇尾，似有所睹。敛声屏息，少复待之。则疾趋如风，㨖（zhì）然一声④，而此物竟去矣⑥，不亦快哉！3①心里疑惑。②不知怎么办。理：治理。措：处置。③狻猫：一种猫。④㨖然：形容老鼠刚被咬到时的叫声。⑥去：除去。于书斋前，拔出垂丝海棠、紫荆等树①，多种芭蕉一二十本②，不亦快哉！①垂丝海棠：海棠的别种，花梗细长而下垂，开淡红色花。②本，棵。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①，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②，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③，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④，不亦快哉！①住：停止，这里指不再喝酒。②解意：善于理解别人的心意，聪明。③可；大约。④怡然：舒服。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①，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②，而又高拱手③，低曲腰④，满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语刺刺⑤，势将连年不休。忽有壮夫掉臂行来⑥，振威从中一喝而解⑦，不亦快哉！①街行：在街上行走。措大：对秀才、书生的轻蔑称呼。②不戴天：不共戴天，势不两立。③高高地举起双手打拱行礼。④低低地弯腰鞠躬。⑤刺刺：刺刺不休，说话没完没了。⑥掉臂：甩开膀子大踏步行走。⑦振威；使出威风。《五灯会元》卷三《百丈怀海禅师》：“（马）祖振威一喝，师直得三日耳聋。”【刺刺不休】多言貌。语出唐韩愈《送殷员外序》：“出門惘惘，有離别可憐之色。持被入直三省，丁寧顧婢子，語刺刺不能休。”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饭后无事，入市闲行。见有小物，戏复买之①。买亦已成矣，所差者至鲜（xiǎn）②，而市儿苦争③，必不相饶。便掏袖中一物，其轻重与前直相上下者④，掷而与之，市儿忽改笑容，拱手连称“不敢”，不亦快哉！①玩赏以后买下来。②至鲜：极少。③市儿：卖货者。④前直：前面已经付出的价钱。直，同值。4饭后无事，翻倒敝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①，不下数十百通②。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③。仰看高天，萧然无云④，不亦快哉！①逋欠：拖欠。②通；件。③统统烧干净。《乐府诗集·汉铙歌·有所思》：“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④萧然；冷清貌。这里形容天空清净无云。夏月科头赤足①，自持凉伞遮日，看壮夫唱吴歌②，踏桔槔③。水一时፥（bèn）涌而上，譬如翻银滚雪，不亦快哉！①科头：光着头，不戴帽子。现在方言中仍有说“科头”的，如湖北。②吴歌：古乐府有《吴歌》。这里就是苏州一带的民歌。③桔槔：也叫巴杆，一般是用手拉绳索提水。这里说用脚踏，想是脚踏龙骨水丰。朝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①，正是一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②，不亦快哉！①讯：问。②绝有心计：最善于算计别人，过于精明。夏月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重阴匝月①，如醉如病②。朝眠不起，忽闻众鸟毕作弄晴之声③，急引手搴帷，推窗视之。日光晶荧，林木如洗，不亦快哉！①浓重的连阴天一个多月了。匝：一周，一圈。②既写天气，也写精神，一样不振作。③各种鸟类一齐鸣叫太阳出来了。毕：皆，全。弄晴；指禽乌在初晴时鸣啭、戏耍。夜来似闻某人素心①，明日试往看之。入其门，窥其闺②，见所谓某人方据案面南看一文书③。顾客入来④，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既来，可亦试看此书。”相与欢笑。日影尽去，既已自饥，徐问客曰⑤：“君亦饥耶？”不亦快哉！5①素心：心地淳朴诚实。陶渊明诗《移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朝夕。”圣叹此则所写，是把陶诗的境界作小说式的描写，显然是受到陶诗的启发；而且加上了陶诗另一层意思：“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②闺：内室。③据案：靠着桌子。面南：面向南。④顾：回头看。⑤徐：不慌不忙。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guō）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①，无非为屋校计②，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③，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毕去④，同人乃来⑤，分榻列坐⑥，不亦快哉！①罗雀掘鼠：比喻在极端匮乏中筹集物资。典出《新唐书·张巡传》。②校计：计算。③习惯了，就这样过下去了。④匠作：工匠、工人。⑤同人：志同道合的人。⑥分榻列坐：分宾主各就各位。大概是谈话或饮酒。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①，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①当然是夸张说法。极言雪下得大。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①，不亦快哉！①绿沉：浓绿色。《南史·任昉传》：（梁武帝萧衍）“方食西苑绿沉瓜。”久欲为比丘①，苦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刮头发②，不亦快哉！①比丘：和尚。②热汤：热水。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①，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①私处：阴部。6箧中无意忽捡得故人手迹①，不亦快哉！①故人：老朋友。手迹：亲手写的墨迹。寒士来借银①，谓不可启齿②，于是唯唯③，亦说他事。我窥见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急趋入内，如数给与。然后问其必当速归料理是事耶④？为尚得少留共饮酒耶⑤？不亦快哉！①寒士：贫穷的读书人。②说是不好开口。陶渊明《乞食》诗：“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到斯里，叩门拙言词。”描写的就是这种尴尬境地，圣叹或许从此诗取意。③唯唯：随声附和，顺口搭茬的样子。④料理是事：处理借钱要办理的事。⑤这又是从陶渊明《乞食》诗下列诗句演化出来的：“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举杯。”为：还是。这里的“为”是表示选择的连词。【搭茬】接过别人的话说话。坐小船，遇利风①，苦不得张帆一快其心。忽逢艑（biàn）舸（gě）②，疾行如风。试伸挽钩，聊复挽之③，不意挽之便着，因取缆，缆向其尾。口中高吟老杜“青惜峰峦，黄知桔柚”之句④，极大笑乐，不亦快哉！①利风：快风。②艑舸：大船。③聊复：姑且。④指杜甫《放船》中的二句：“青惜峰峦过，黄知桔柚来。”久欲觅别居与友人共住①，而苦无善地②。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吃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③，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①别居：另一处住屋，勉强可说是别墅。②善地：好地方。③许：差不多，上下、左右。久客得归①，望见郭门②，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①客：客居，旅居他乡；在外地做事或者做官。②郭门：城门。圣叹此则所写大概受到唐人贺知章《回乡偶书》的启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7佳瓷既损①，必无完理②，反复多看，徒乱人意③。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④，永不更令到眼⑤，不亦快哉！①佳瓷：古瓷或者名贵瓷器，作玩赏品。②完：指修复。③白白使人心烦意乱。④宣付：明令交付。宣付本指皇帝的诏令交付外廷官署办理。⑤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身非圣人，安能无过①。夜来不觉私作一事，早起怦怦②，实不自安。忽然想得佛家有布萨之法③，不自覆藏④，便成忏侮。因明对生熟众客，快然自陈其失，不亦快哉！①安能：怎么能。②怦怦：心跳急速，心里不安。③布萨：佛教仪式。指每月十五日及三十日，集中众僧人说戒经。在诵戒律时，信徒也向大众忏悔所犯罪过，以便断恶长善。《智度论》：“今日诚心忏悔，身清净，口清净，意清净，受行八戒，是则布萨。”④不自己掩盖。看人作擘（bò）窠大书①，不亦快哉！①擘窠：大字。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作县官，每日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看野烧①，不亦快哉！①野烧；烧荒。白居易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还债毕，不亦快哉！8读《虬髯客传》①，不亦快哉！①《虬髯客传》：唐人传奇，杜光庭作。小说写隋末天下大乱，虬髯客、红拂、李靖三人结识事，归结为李世民是真英主，应运而生。这是中国早期的一部政治性侠客小说。圣叹批《水浒传》，也曾经流露出对乱世英雄的向往，所以这里说痛快。二、王晫《快说续纪》8则〔简介〕王晫（1633—？），原名棐，号木庵、丹麓、松溪子，钱塘（今杭州）人。著有《霞举堂集》，《遂生集》、《今世说》、《杂书十种》。《快说续纪》是受到金圣叹《快说》的影响而作的，有《昭代丛书》本。夜半初醒，扪心偶无一事①，静听钟声冉冉从云间度②，不亦快哉！①扪心：抚摸胸膛。这里是“扪心自问”，反省的意思。此句说，一件使自己惭愧的事情也没有。偶：有暂时的意思。②寺院的钟声缓慢地从云层中传过来。数人在座，独两人好为鬼阵①，争劫叫嚣②，喧不可耐。一人遽起掀其枰③，搂其子纳奁（1ián）中④，不亦快哉！①鬼阵：指围棋。《采兰杂志》：“吴耽不好棋，见人著，辄曰。‘汝非死将军，奈何以鬼相攻？’后人因名棋曰‘鬼阵’。”②劫：围棋术语，“劫争”的省称，下围棋的一种方法。争劫就是互相争吃对方棋子的意思。③枰：棋盘。据吴仪一《王晫传》，王晫本人不爱好下棋，曾经发生过把别人的棋局掀翻的事。④奁：盛棋子的小盒。高楼月色，苦为邻家树阴所遮。一日忽闻折裂声，邻家树已为大风所折矣。少焉月出①，清辉四映②，不亦快哉！①苏轼《前赤壁赋》：“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②清而明净的月光到处照耀。避暑山中①，科头赤脚，憩松阴下。听石涧流泉，时与松涛相激发②，不亦快哉！9①在山中避暑。②潺潺流水声和阵阵松涛声互相呼应，此起彼伏。连日积雨，重云蔽天。一夕已卧，忽见月光射窗隙①，急起推窗视之。万里无翳②，长天如洗③，月照树林，都成琼玉④，不亦快哉！①月光从窗户缝隙里照射进来。②无翳：没有一点阴影。③广漠的天空洗过一般清洁明净。④树林在月光下就象一片玉树琼枝，琉璃世界。献岁已来①，风雨不辍。闭门读陶征士诗②，不知户外有酬酢（zuò）事③，不亦快哉！①献岁：岁首，元旦。《楚辞·招魂》：“献岁发春兮。”②陶征士：陶渊明。征士：不受朝廷征聘之士。③酬酢：应酬，主客互相敬酒；交际。秋风新冽①，木叶始落②。振衣登千仞冈③，一望无际，回视此身，几欲仙去④，不亦快哉！①冽：凛冽，寒冷。②木叶：树叶。李白《秋思》：“天秋木叶下。”③左思《咏史诗》：“振衣千仞冈”。振衣是抖落衣服上的灰尘。在千仞冈上振衣，就是要脱去人世的尘滓了，表示高尚其志。④几乎要腾空飞升变成神仙了。尝考一事不获①，思废寝食②。一旦考得之，如映冰壶、对明镜③，顿令心地豁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