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到西北游历的人,最容易听到本地人所谈的俗谚之中,总短不了“金张掖,银武威,秦十万。”这一条表示甘肃最富庶地区的语句。他们的意思是说:张掖,武威,和天水(即秦州)就是从历史上看,张掖在西北民族关系上,也曾有过重要地位。二千年以前,这里还是突厥族的匈奴占领的地方。汉武帝时,霍去病赶走了祁连山北的匈奴,汉民族才扩张到弱水流域来,设立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把这地方改为内地。张掖一郡,特别重要。所以取名“张掖”的意思,是“不过,汉民族以后,并没有把这个地方巩固发展下去,唐朝时回纥占了张掖一带,宋朝中叶,藏族的西夏又代替回纥入据这块地方。一直到明朝,汉民族在这里的社会基础,才算巩固,树立了健全的军事政治组织。明代防御蒙古民族,从西北到东北造成了一条长城,又把长城分为七段,设七个边镇,任防守之责。另设两个策应的边镇,共为九镇。其最西的一清代的疆域远比明代为广,蒙古新疆尽入版图,张掖在军事上的地位,已丧失其“西北重镇”之资格。一方面突厥族之回族,自明末已与汉族混居至复杂之程度,而且在军事上回族已取得相当力量,距今约三百年前清顺治时代,回籍军官米刺印以张掖为根据,联络西北回民暴动,满洲人费了很大的力量,才算平定下去。自此以后,张掖在军事上政治上再没有如果我们离开张掖城十数里路,再来纵览张掖的风光,我觉得明代郭登的《甘州即事》一诗,形容得非常恰当:“黑河如带向西来,河上边城自汉开;山近四时常带雪,地塞终岁不闻雷。牦牛互市番氓出,宛马临关汉使回;东望玉京将万里,云霄何处是蓬莱?”,他这首本来中国内地乡间流传着一句俗语说:“天下无水不朝东”。照内地的经验看来,所有的河流都大体以东的方向流到海里,然而内陆的河流却并不一定是这样,张掖的弱水(即黑河)记者以一月十日到张掖,初被美丽的野景和壮丽的城池所刺激,内心里深觉“金张掖”记者在张掖所得的第一印象,是没有裤子穿的朋友太多了!十四五岁以下的小孩,十之七八没有裤子,有家的人还可以在家里避寒,整天坐卧在热土炕上,偶尔出外走走,又逃了回去,倒还可以勉强过得去。有许多根本无家的孩子,只好在大衙门和阔人们的公馆背风的墙下,过颤栗的生活,他们的上身披着百孔千疮的破衣,或者原来就是没有做成衣服形式的烂布块和麻布袋。胡乱裹在身上,从绅士阶级们的卫生观点来观察,对于他们简直无从说起了。中年以上的妇人,在街上流落的,比孩子们少些,不过,随地也可看到。他们的外观上有一个不同的地方,就是她们无论上身单薄破烂到什么程度,如果裤子上半截,实在遮不着她们认为非遮不可的地方,那么她们总在自己腰部的下面围着一圈污烂的麻布或布块,最低这里已是拔海五千英尺的高寒地带,盛暑的夜间,人们都得用棉被。而且这时正是三九的寒冬,无论怎样穷苦的朋友,缺了皮衣,实在难以活动。然而这班孩子和女人竟破落到如此惊人的地步!我们如果在北风怒号的寒夜,闲步街头,不当风的墙角巷弯,常常发出一团团的火花,这就是他们白昼拾来或偷来的木片柴枝,在实在难支的夜间,正在作他们暂时对每日到了午前十时以后,太阳的热力,慢慢浸暖了地面的空气,他们的肢体才渐渐从屋角墙边舒展起来。小摊上,小店铺门口,是他们经常照顾的地方,大衙门和大公馆的厨房抬出来的残羹剩饭,尤其是他们青年的男子和女人,他们破落以后的出路,又另是一样,男子可以逃亡,女子可以走去作明的或暗的卖淫的生活。女孩子之出卖,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情。某次有一个妓馆的老鸨告诉记者:“王大的女孩子,我给他六元,他还不卖,张家只给他五元啦。”记者因问她:“王大的女孩子今年多大了?”“十二岁”,这是她平淡的答复!要论张掖的街道,宽敞整齐,和内地的二等城市相比,并不见得很差。保定的市面颇近于张掖,而张掖的街市建筑却还在徐州之上。不过,这样大的城,这样宽的街,这样多的商店,到了实际活动起来的时候,这些商店很少开门,宽宽的马路上面却没有多少商业的来往,据经济界朋友们的告诉,张掖各方面崩溃的趋势,现正在加紧期中,张掖的“金”帽子,无张掖的破产,是人懒的过?许多朋友告诉记者:“河西的人太懒,抽大烟,所以穷得如此厉害。”然而记者经相当研究之后,觉得他们的话还不是正确的看法。人都是愿意生活得更好些的,饥寒交迫的日子,谁也知道不好受的。一两个人的堕落破产,我们还可以说是他自己的“无知”和“不长进”,整个的社会崩溃,却不是由于大家的“懒”了。难道大家都是天生来就是懒的天性,自己早已自觉的去甘于饥寒吗?清代以后,张掖在军事政治上的地位已经没落,新疆与内地交通阻滞以后,张掖向有的“商业过道”的资格也根本取消。陇海路通到西安,西兰公路又畅行以来,原来由包头经草地到张掖,转发兰州各路的货物,也不再走这里,因此张掖的商业地位的没落,乃为不可挽救的事实。但是以张掖土质的肥美,灌溉的便利,出产的丰富,如果有合理的政治与社会组织,张掖的人民尽可以非常优裕的生活下去。现在的事实,张掖的生活不但不优裕,而且没张掖全县只有十万稍多的人口,从军队到县政府区村公所直接向民间所征发的米麦柴炭,我们暂且不谈,建设这个,建设那个,向民间摊的款项和物料,我们也无法统计,虽然这些负担,已经叫张掖民众“叫苦连天”。钱粮赋税,各地都有,张掖也不能算特别。我们甘肃省政府财政厅规定要张掖每年缴将近二十万的“烟亩罚款”,不管你种烟不种烟,政府非要这笔款子不可。并且给作县长的一种“提成”的办法,就是县长经收罚款,可以有百分之五的报酬,收得多些,提成的实数也随着大些,自然当县长的乐于努力。我们首先用不合实际的书呆子算法,每年二十万元担在十万人身上,每人每年两元,十万人中有五万是女人,不能生产,于每个男子每年负担四元,又五万男子中有二万五千人是老人和小孩,那么每个壮年男子每年要负担八元烟亩罚款了。有许多人不但没有种烟,而且根本连地也没有,这样的烟亩罚款仍然辗转转嫁到他们的身上。事实上亩款负担情形,还不是如此容易推算,亩款的目的,并不在“禁烟”而在“筹款”,这是我们要首先认识的。而亩款摊派的方法,系随粮税附征。表面上看来,粮多的人,一定土地多些,他们的经济地位好些,所以叫他们多出点烟亩罚款,到是公平的方法。然而,推知张掖田赋情形,早已脱了正轨。张掖全年共粮四万石,历年“报荒”之结果,免去了二万七千石,现仅每年一万三千石。因为地方政权在绅士手中,绅士们的地,都是上等地多,他们得了报荒的机会,把自己的好地报了荒地,免去粮赋。而真正荒了田地,却仍然要按亩上粮。所以这一万三千石粮,十之六七还是由一般贫苦的农民负担。种植鸦片,必须上等地始能成长,而上等地大半在绅士们手中,故绅士们种烟最多,但是无情的烟亩罚款,却又随着粮税不合理的把大部分落在贫苦农民身上。拥有二三等土地,种少量鸦片的中等以下的农民,负担亩款的主要部分,则他们每一个男子每年的实际的亩款负担,总在十五元以上。如果从租税负担能力的比例来讲,贫苦农民十五元之负担,往往比绅士们之三十元或六十元还要痛苦。收款的人员就是县区村的“公事人”,这些人又是绅士们自己充任,他们在收款时候,还在农民身上想办法,农民这些额外的负担,恐怕连农民自己也算不清楚!种鸦片,该罚,农民不想种烟,当然该加以赞成。前二三年高台县的农民曾经请求政府,自动禁种鸦片,不再缴那种令人害怕的“烟亩罚款”,然而政府对于这种请求,却没有允许!这桩事情证明农民之不甘堕落,而政府硬要强迫收他们的烟亩罚款,其中道理,颇令人难以了解!农民的收入,本来不象工商业者那样比较有伸缩性。他们收入既只限于农产品为主要,而收获的季节,又大大的限制了他们。对于这种无情的强力榨取,实在没有支付的能力。但是“提成”制度奖励了县长的狠心,各种严刑重杖,在县政府中毫无顾忌的施用起来!张掖代人受杖一次的代价,是铜元两千文,约合大洋两角六七分。如果被衙门里当时活活的打死,这两千文的代价,仍不出被代替者的荷包!政府一定要钱,农民没有,没有就打,那只好促成高利贷的产生了。农民最困难的时间1、借现金者——百分之五十的利率为最轻者!2、借鸦片者——百分之三百!3、借粮食者——百分之百!农民在这种毫无希望的高度剥削情况下面,除了抽抽鸦片,苟安岁月而外,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叫他们兴奋的从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