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纳尼亚太阳快要落山了,但我看不到山。在城市里,我从来无法陪太阳度过一次完整的离别。离别中的太阳,被一幢幢灰暗的剪影依次切割成几块支离破碎的红润颜色。一直都是在小时候。从来都是在小时候。小时候,我的太阳可不止一种颜色的。彩色笔盒里随便抽出一支来,都可以画个大大,奇形怪状的太阳,不管人家看不看得懂。长大一些,学会用铅笔正正经经地用些形容词描写太阳,“火红的”,“炽热的”,“骄阳似火”,几乎从来没写过一个安静的、独自思索的太阳。我知道画家和诗人都喜欢太阳,以及与太阳相关的深入的东西。它们大多是暖色调的,偶有几个月夜般瑰气绝美的太阳,让人从心底感到刺痛、震撼、惊醒!那些从不抬头望向刺目阳光的人,叫做路人,行人,或是随便什么客串的词,因为他们不曾在镜头前停留过,留住自己看一场日落后感动的表情,令别人感动。学会离开小时候。不曾改变的小时候。然而我的每一个幻想,都被时间缓慢而坚定地踩死了。我唯一能做的,是不断在自己的意识里播种,让它们长成一个个不可遏制的群落,摇曳在神秘的珊瑚礁和幽深的海沟,发出强有力的脉搏。看纳尼亚传奇的时候,我似乎坐在五十年前伦敦的一个临街的窗前,阳光弱弱地,铺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闪着淡绿色的光芒,这是一个适合讲故事的时刻。一位老人,铺开稿纸,然后写下这个令人神往的题目。我想我对他是怀有热爱的,因为他所讲述的故事,成为几十年来孩子梦的土壤。我爱这些赋予文字生命的人们。他们是纸上的上帝,创造了无数个小小的世界。《魔戒》,虽然在无数的书店展览过许多次,但我还没有真正地去欣赏过。而纳尼亚,让我无比热爱巫师这个充满想象的职业,仅仅次于写故事的人。故事的起初,第一部中的四个孩子,误打误撞又似命中注定地进入了陌生的世界——纳尼亚,后来发现这竟然是属于他们的世界,或者说,属于孩子们的。亚当和夏娃被驱逐出了伊甸园,永远无法回来,但他们的孩子可以。然而几年之后,两个最大的孩子再不能来这个世界了,随后,剩下的孩子也都失去了资格。因为他们长大了。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拒绝,因为没人能阻止自己长大。离开了纳尼亚,离开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后,严谨的苏珊已不再相信所经历的。他们聚在一起,聊纳尼亚的种种时,气氛很快由冷转热。这个女孩和爱丽丝是不同的,老实说,在电影里看到成年后的爱丽丝再次进入仙境时,我感到些许惊讶,但又仿佛于情理之中。爱丽丝是个古怪的小姑娘。当然,我也曾是,小小的脑瓜里装满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奇思妙想,似乎有个小精灵在夜晚给这些脑细胞拼命喂食一些美妙的东西。但爱丽丝显然更古怪,她在旅途中遇到的任一角色若是出现在现实中,一定会叫大人们惊慌失措,尖叫晕倒。所以,在成人后的爱丽丝依然能找到兔子洞,依然能进入仙境,因为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大人,她留在仙境中的心,夜夜将这奇幻的梦境回馈于她。但年龄毕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她的资格。于是她需要证明自己,就像某些人疯狂地需要证明自己长大了一样,她需要证明自己的心,依然是胆大聪慧、纯洁无暇的孩童之心。爱丽丝成功了,但她不可能一辈子在仙境中待下去,她也必须扎根现实,所以她最终还是回去了。这是世界的一个残酷玩笑,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地被愚弄了。我们也曾进过仙境吗?是幼?是幻?这两个字可真相像,以至小学时在老师的屡屡耳提面命下,仍将其混淆了无数次。撇掉与现实相连的一根绳索,便进入了美妙无比的幻境。小孩子学会这点比大人容易多了。我们曾进过仙境,复又将它忘却了吗?那么幸福与悲哀!记得纳尼亚系列故事中有一部叫《魔法师的外甥》,年轻的柯特教授小时候曾误入世界的发源地。在那片无比安宁的树林子里,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潭。其中一个通往我们熟悉的世界,而其他的各个奇幻的世界从未有人涉足。小小的男孩为了拯救伙伴,毅然踏入了幽暗隐晦的未知水潭,首先进入的是一个行将就木之地,力量强大的女巫使所有生灵消亡殆尽,也将自己沉沦于长眠之中。当小男孩莽撞地唤醒她时,这个世界衰老的太阳,正喘息着升起。这片土地,这个太阳,都将消亡了。如果当世界上已不存在值得让时光雕琢留恋的东西后,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呢?他又掉进了另一个水潭,小男孩和他的朋友、敌人共同目睹了另一个世界纳尼亚的诞生。狮子洪亮的歌唱细细勾勒出壮美的新世界,从一团漆黑中生出,不仅有了光,还有了风雨云露,年轻的土地和太阳。但我疑惑未来的人们是否能找到属于他们的纳尼亚。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幸运的,我们的世界还不算衰老的过分,虽然它的某些部分早已支离,我们依然能享受到无数美好的事物。然而我们也同样是悲凉的,看着水泥地一寸寸吞噬着绿意,功利一点点侵蚀着童心。这个世界在一步步迈向衰亡,我们却看不到衰亡背后它将以何种方式新生,或许将永远死去。越是想的远的人,无疑越是痛苦,所以还不如执着于一段较短的时光,比如从出生到现在,从现在到死去……有时候,即使所追忆的人还在,也只能成追忆了。因为这个时间段过去了,路灯仍高高亮着,路旁的草却已换了几茬。走在一条小街上,昏暗的灯光照亮半个街面,一些人从明亮的店铺中走出来,走进人行道的树影中,转弯,向前,逐渐在夜色里被湮成一个暗色的影子,再也无法辨认。转进这条小街,闻到很浓烈的油烟味,如此突兀,就像穿过一层透明的屏障,一阵熟悉的风吹过,便回到了从前的地方。外婆家的摇椅,老旧的八仙桌,年年散发出同样的气息。但每年,我都会在这种气息中,闻到更多的东西。追忆是种什么味道?我有时候非常怨恨时光,它为什么要那么快地往前走呢?我有时候也知道,若时光能随人心变换速度,想快就快,想慢就慢,甚至可以逆流到转,连过去都能重播,那我们还有什么值得珍惜呢?仰起头来,嘘一口气。那些细碎的瞬间,那些被自己和他人忽略的瞬间,愈是细想,愈是弥足珍贵啊!看来,我终究是要回到现实的,我的脑瓜中思考的问题,终将从兔子洞在哪里,转到繁琐细致的医学理论上,说不上有什么不好,但且让我为此失落一会儿吧。但愿,我还是一个有资格进入兔子洞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