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吾丧我”之所丧者何“吾丧我”。“吾”之所丧之“我”又是如何?单就此三字而言,并不能找寻出准确的答案,须是将其放入具体的语境当中,才有可能觅得几份端倪。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庄子·齐物论》)1这是《齐物论》一开始的一段文字。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在子游眼里,子綦今日与其往日很是不同,他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他想要证实子綦是否真如他所看到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所以他向子綦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子綦肯定了子游的看法,并进而指出:“今者吾丧我”。从这段文字看来,“丧我”与“荅焉似丧其耦”,以及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有很大的关系。“耦”即偶。“丧其耦”之“耦”,有几种不同的理解。一、有以为是指物与我、身与神的对立。如郭象认为:“同天人,均彼我,故外无与为欢,而荅焉解体,若失其配匹。”2成玄英曰:“耦,匹也,谓身与神为匹,物与我为耦也。”3林希逸曰:“丧其耦者,人皆以物我对立,此忘之也。”4二、有以为“耦”就是人之身,“丧其耦”就是忘其身。陆西星曰:“丧耦,即丧我,谓忘形也,盖神与形为耦,忘其形,是丧其耦也。”5憨山德清曰:“此言色身乃真君之耦耳,今忽焉忘身,故言似丧其耦。”6俞樾曰:“丧其耦,即下文所谓吾丧我也,郭注曰若失其配匹,未合丧我之义,司马云耦身也,此说得之。然云身与神为耦则非也。”7三、有以为“丧耦”就是丧心,就是不动念。陆树芝曰:“似丧其耦,谓一念不起,四体不动,似非与人同生于世者,即槁木死灰之象。”8如是三种解释,以“丧耦”来解说“丧我”,还是流于表面,还是以为“丧我”一语只与《齐物论》第一段文字相关,而没有将其与整个《齐物论》联系起来,没有与《齐物论》之整体思想联系起来。庄子明确指出:“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显然,“吾丧我”由前者“丧耦”引发,但并不只局限于“丧耦”,否则子綦针对于子游之问,只须回答一个“然”即可,更不需要引出“吾丧我”,更不需要提示子游“汝知之乎”?而且,子綦知道子游至此肯定未解“吾丧我”之意,所以,为了帮助其理解其中关窍,指出:“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显然,子綦是想要通过人籁、地籁、天籁来使子游理解“吾丧我”之真意。不仅如此,由“三籁”又进一步引出其他问题,如成心的问题、言的问题,以及道枢、以明、两行、知至、葆光、死生无变于己、梦中之梦、和之以天倪,最后至于庄周梦蝶之所谓“物化”。这一切都是因“吾丧我”而发,不仅与“吾丧我”相关,而且就是为了说明“吾丧我”的个中之意。为了讲明“吾丧我”,庄子由人籁而言及地籁。地籁即各种洞穴、树穴所发出的声音。而之所以会发生各种声音,是因为各种洞穴、树穴形态各异。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1此下引文,不作说明者,均出自《庄子·齐物论》。2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P43。3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P43。4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校注》,P13。5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P14。6憨山德清:《庄子内篇注·齐物论》7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P44。8陆树芝:《庄子雪》,P12,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讲“吾丧我”,而忽言及地籁,言及“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我们不明白庄子为何要如此言之,我们更不明白这些与“吾丧我”有什么关联。而当下一段言及“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又言“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至此,我们才有恍然之感,原来“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是为了说明“与接为构,日以心斗”。冯友兰先生说:“这一段所谈的跟上一段所谈的,有分别而又有联系。上面讲大风一段,是用形象的语言描写自然界中的事物的千变万化;这一段是用形象化的语言描写心理现象的千变万化。”9两段文字有联系,并且前者正是为后者作铺垫。但用心却不是“描写心理现象的千变万化”,而是深入描述现实之中俗人心理的困窘与不安。人心有窍、有眼,如今之所谓“心眼”、“开窍”,就是如此。人心之有窍,就如“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前言地籁,言山林之畏佳、大木之窍穴,正是为了讲明人心亦有窍穴。讲地籁,正是为了讲人心。“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现实之中的俗人就是如此。“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綦言“今者吾丧我”,而知子游肯定无法明白个中究竟,于是由地籁而言及人心。现实之中俗人的心理状态就是如此,时时刻刻遭受着各种各样的折磨与痛苦。有这种心理,谓之有“我”;有“我”,即有这种心理:“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而这正是人生现实,现实的俗人的困顿就是这般如此。进而,庄子指出: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俗人的悲、俗人的疲役、俗人的芒,这是庄子所关注的问题所在。在庄子看来,人生竟是如此,但是,必然就是如此吗?如此人生是实然还是必然?抑或就是应然?庄子借子綦之口直言“吾丧我”,所要丧的其实即是如此的人生。“吾丧我”的我,其实不是“我”本身,而是现实之中俗人之“我”的种种心理困顿与人生的种种窘迫,或者套用庄子的思想逻辑,“吾丧我”的我,不是真我,而是俗我。问题是:俗人之我,或曰俗我,竟然使人习以为常而不自知。因为不自知、不自觉,所以常常处于惯性心理、惯性思维,常常过一种惯性的生活,这即是所谓的“成心”。“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又有多少人而成为例外呢?“成心”之“成”,有现成、因循、固守、不觉等诸种意涵。但正因为有此“成心”,人的生活因此而成为惯性的、不自觉的生活,由此,不仅真人不在、真我不在,大道亦因此而隐匿不显。“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人们或许对“言隐于荣华”有所知、有所觉,但人们对于“道隐于小成”却甚少知觉,所以有了林林种种的是是非非。“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在庄子看来,儒墨之是非其实也是“成心”所致。更有甚者,不少人自以为聪明,自以为精细明达,他们“劳神明为一”。然而,“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就如猴儿不知“朝三而暮四”与“朝四而暮三”本无差别一样。而“劳神明为一”者所费心尽力者不过就是如此。要言之,“吾丧我”之所“丧”者,并非就是“我”本身,而是为“成心”所拘,“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所归”,处于困窘与不安的悲苦的我、“疲役”的我、“芒”而不明的我,这样的“我”只是一个“俗我”,并不就是“真我”。9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上,P403,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