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主要讲宗教、哲学和科学的关系。我今天不再给大家讲太多知识的问题,而是更多地对一些问题做分析。也就是说,今天讲的更多的是关于智慧方面的问题。我想,我们也只有把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搞清楚了,才会对西方文化有一个更深刻的理解。那么我们知道,西方文化发展到今天,无论是美国还是欧洲,它的科学技术水平远远超过了中国,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想没有人会提出异议。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发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绝大多数西方人仍然相信基督教,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美国的政治生活中,在总统竞选当中,没有一个人敢宣称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乃至于我们说,基督教在今天的西方已经不是简单的信仰问题了,它已经成为一种文化,深深地渗透到西方人的日常生活和公共生活中间。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不能把基督教仅仅当做一种愚昧的信仰。我今天的报告从这里切入呢,就是想改变同学们的一个观念。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宗教是一种愚昧、落后的表现,随着科学知识的增加,一个人就会由一个宗教信仰者变成一个无神论者。这样一种理念,在面对今天的西方世界的现实,实际上是不攻自破的——那就是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同时,还保持着对宗教信仰的极大热情,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同学们会感到很困惑。我昨天已经说了,我们中国从儒家文化开始,实际上骨子里面就是一个无神论的国度。有知识的人,是不信宗教的。当然,他们也讲宗教,目的是为了教化老百姓。正是由于我们是一个无神论的民族,有着悠久的无神论的文化背景,因此,我们很难理解西方人。在此,我要申明两点:第一,我本人虽然研究基督教,但我自己从来不信基督教。第二,我今天讲这些问题,只不过是想让同学们更加了解西方,从价值层面来讲,我个人从来不认为中国只有走宗教发展的道路。我觉得,每个文化、每个民族有它自己的路,它是殊异的,没有必要在各个方面追求一致。我今天带来一段精彩的论述,是西方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数学家同时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罗素的论述,是他在他的《西方哲学史》的导论中的一段论述。我今天的讲座就以这个论述为切入点来展开。他说:“哲学,就我对这个词的理解来说,乃是介乎神学与科学之间的东西。它和神学一样,包含着人类对于那些迄今仍为确切的知识所不能肯定的事物的思考。但是它又像科学一样是诉之于人类的理性而不是诉之于权威的,不管是传统的权威还是启示的权威,一切确切的知识——我是这样主张的——都属于科学,一切涉及超乎确切知识之外的教条都属于神学。”那么,我要对这段话做一些解释。罗素一来就对神学、科学、宗教三者之间的关系做了一个阐述。哲学是介乎神学与科学之间的东西,它和神学和科学两者都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它和神学研究的对象相同,都是我们现有的知识不能把握的东西。大家知道,所谓科学是指已经形成确定的知识和答案的东西。而一旦这样的定论形成以后,它会影响人们的思想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像牛顿的经典力学,今天还有谁会对经典力学本身提出置疑啊?充其量我们说量子力学只是把经典力学在更加精密、更加微观领域里面把它加以拓展,并不能据此否定经典力学。因此,我们从中学开始一直到大学都在学习和使用经典力学。它在给定的时间和空间以及一定的条件内,确实是真理。比如说牛顿的三大定律,在一个宏观的世界里面,它就绝对是真理。但是,哲学研究的问题,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具有确切性的答案。当然,我今天所谈到的一些观念,也许会极大地冲击到同学们的一些定见。我今天讲座的目的,第一是让同学们对西方文化有一个进一步的了解。另一个,我之所以把今天的内容上升到智慧的高度,是因为我们搞哲学的人的最高最高的目标就是——养成一种批判精神和怀疑意识。哲学是这样一门学科,它对任何被称为绝对真理的东西,永远都高昂着自己不屈服的头颅,这就是哲学。对哲学来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真理。也许同学们马上就会举一些例子来反驳我,比如说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我们从小接受的都是唯物主义的教育,那么我也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人都有唯心主义的倾向。世界究竟是统一于物质还是统一于精神?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会毫不犹豫地说,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使我们相信,世界是统一于物质的。千差万别的世界,包括精神世界,最后都统一于物质。这就是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给我们形成的定见,我们把它当成是绝对真理。但是,当我们把它当成是绝对真理的时候,我们来看看西方,为什么它有那么多的基督教徒?而且,我们不能说他们没有文化,因为事实上他们所受的教育,他们的科学发展水平,都比我们高很多。我们惊异地发现,在西方很多人恰恰认为这个世界统一于精神,他们认为还是应该从上帝那里寻找世界的根源。如果我们盲目地说他们都是错的,那么他们也会得出和我们一样的结论。因为我们拿不出一个确凿的证据来证明我们的观点,他们同样如此。因为这两种观念说到底是两种文化习惯的结果,是两种教育教养方式的结果。我举一个例子啊,比如说中国由于种种机缘吧,像香港那样被英国统治了一百年,那么我们今天的基督徒就会非常的多。因此,我们不能武断地说谁错了,而是两个不同的传统。这个时代更重要的是一种宽容和尊重,而不是专断和粗暴。我们说一个西方的基督教徒和中国的一个无神论者,在牛顿力学上面观点都是一致的,认为它是真理;而对于世界究竟是统一于物质还是精神,那就是见仁见智了。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像牛顿力学可以在实验室里得到验证,它严格的说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在这里我首先要改变一个概念,“形而上”在我们的字典里是一个贬义词,我们所说的“形而上学”就是指片面、孤立、静止地看问题,它和辩证法是相对立的。但是这并不是“形而上学”的原意,是它的一个引申。它的原意在希腊语里是“物理学之后的学问”。它起源于古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的学生。我们知道亚里斯多德是古希腊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也是一个集大成者。他把柏拉图的唯心主义观点和得莫克里特的原子论的唯物主义观点结合起来,建立了自己的体系。由于亚里斯多德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写了并讲了很多方面的东西,物理学、政治学、逻辑学、心理学、文学艺术、博物学、伦理学等等,无所不包。但是他也有一部分论述是专门讲述这些学科以外的知识,亚里斯多德把它称为第一哲学。就是研究存在本身的学问,也就是研究事物的最一般的原理和原因的学问。他认为研究事物表面原理的学问只能叫做知识,但是研究万事万物背后最一般的原理和原因的,那才是智慧。哲学这个词,在古希腊本身就是“爱”和“智慧”拼成的,就是爱智慧的意思。所以智慧之学在古希腊是比知识之学更高的东西。知识之学是研究事物是什么,智慧之学则是研究事物为什么是这样。在亚里斯多德去世以后,他的弟子要把他的文稿整理归类,他们就发现被亚里斯多德称为第一哲学的东西无法归类,就把它暂时编在物理学的后面,称为“metephysics”。这本来是一个权益之计,但后来在我们的第一批引进西学的学者的翻译中,就把它翻译成“形而上”,是取自周易的一句话:“形而上曰道,形而下曰器”形而下的有形的东西就是器物,形而上的无形的东西就是道。那么“道”又是什么东西呢?同学们,老子的道德经有一个非常经典的解释:“道可道,非常道也”——“道”如果可以说出来,就不是真正的道了。就是说道就是极其高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样,我们就明白了“形而上”的真正含义,就是极其高深的学问,是关于事物最一般规律的科学。那么,它的对立面不是辩证法,而是经验,经验范围内的东西都是有形的。所以从亚里斯多德一直到黑格尔为止,在西方形而上学都是跟经验相对立的玄奥高深的揭示事物一般规律的学问。因此,形而上学就是西方哲学的根,没有形而上学,哲学就是阉割了的哲学。但是,到了黑格尔那里,他就将形而上学做了一个变化,因为形而上学很容易导致一种僵化。为什么呢?因为一旦把形而上学看成是玄学,就很容易把它与经验对立起来,就看不到他们两者之间的统一性,就不能将两者辩证地加以把握。这样形而上学就容易导致一种僵化的、孤立的、片面地看问题的方法。黑格尔以后,经过马克思的发展,形而上学就成为一种和辩证法相对立的方法论。实际上,在西方,黑格尔之前,形而上学都是一门既高尚又高深的学问。最最最有智慧的人,才能够研究形而上学。之所以引出这么多话题,就是因为真正的哲学问题就是形而上学的问题,所以我们要搞清楚“形而上学”的原意。哲学如果去解决现实生活中的具体问题,那它就不叫哲学了。自从形而上学在西方成为一门极其高深的学问以来,西方人就培养了一种和我们中国人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我们知道,我们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基本上是一种经验式的,事物的真假、对错都可以通过实验来验证。但是形而上学的东西是不可以在经验中进行检验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不太适应形而上学的。正是由于这样,我昨天讲了,大理学家朱熹为什么要把周易的太丕无极之学最后要落实到现实生活之间,落实到仁义刚柔善恶之际啊,就是因为中国人总是把高深的东西落实到生活中,落实到道德行为和五伦伦理中,中国人不喜欢玄而又玄的东西。正因为我们中国人崇尚经验,所以我们有一句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眼见的东西才是真实可靠的。但是西方却恰恰相反,可以说在形而上学出现以前,西方就出现了类似的学问。西方第一位唯心主义哲学家毕达哥拉斯提出,数是世界万物的本原。他和其他自然科学家关于水、火、土是世界本原的差别不在于仅仅是概念的不同,水、火、土是眼睛可以看到的东西,而数是什么?数是只有抽象的思想才能看到的东西,因此把数说成是万物的本原和把水说成是万物的本原具有本质的不同,那实际上就是形而上学了。所以西方的哲学一开始就蕴涵着唯心主义的可能性。正因为西方早就有形而上学的传统,所以他们把形而上学的对象看得比经验的对象更为本质,从而把它叫做第一哲学。所以在西方就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眼见为虚,思想为实。看见的东西才是假的,感觉总是在欺骗我们,感觉和思想发生矛盾的话,对于西方人来讲,正确的只能是思想,因为抽象才是最深刻、本质的东西。这种形而上学的观点,刚才我说了,他隐含着唯心主义的可能性。所以,在西方2000多年的哲学史里,唯心主义绝对是主流。前天我讲罗马文化的时候,说西方人把罗马人说成是唯物主义,而我更愿意把它称为物质主义,因为唯物主义在我们中国是有特定的哲学含义的。在西方,唯物主义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带有贬义的,是说这个人只注重肉体不注重精神,只追求肤浅的经验生活而不追求高尚的思辩。而唯心主义则往往是高尚的,说这个人是唯心主义,我们就禁不住会对他肃然起敬。(笑)这就是传统,西方人认为眼睛会欺骗人,而通过思想、推理、逻辑的演算得出来东西才肯定是真的。那么我们说哲学研究的真正的问题就是形而上的东西,是不可以通过经验把握的东西。罗素说:“哲学,它和神学一样,包含着人类对于那些迄今仍为确切的知识所不能肯定的事物的思考。”所以,它和神学一样。神学研究那个关于灵魂死不死的问题,关于天国的问题,你不可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知识。也就是说,神学和哲学都是研究那些自然科学无法给出答案的问题。这里罗素又说到:“但是它又像科学一样是诉之于人类的理性而不是诉之于权威的,不管是传统的权威还是启示的权威,”哲学和科学的相同之处就是它们的研究方法是相同的。就是说都是诉之于理性而不是像宗教信仰是服从于权威的。神学的一切都是以《圣经》为最高权威,不得有半点违背。而哲学不是这样。这就是哲学、宗教和科学的总的关系,我们就从这里切入,来探讨今天的主题。“一切确切的知识。——我是这样主张的——都属于科学,一切涉及超乎确切知识之外的教条都属于神学。但是,介乎神学和科学之间还有一片受到双方攻击的无人之域,这就是哲学”罗素为我们描写了一幅悲惨的状态,哲学既受到科学又受到神学的双面攻击。受到科学攻击的原因是什么?是哲学研究的问题科学无法给出确切答案,因而,就认为哲学研究的都是一些无聊的问题。这个观点尤其是在工业革命以后,在科学理性无限膨胀以后,尤其明显。乃至于在刚劲的时代,哲学无可挽救地没落了。因为这个时代崇尚科学主义,科学可以在实验时里得到验证,而哲学问题是无法验证的,因而是无聊的问题。这种说法我个人认为是很浅薄的,因为人是一种有神性的动物,人除了要研究那个可验证的问题以外,人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