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中国企业界曾经狂热地炒作迈克尔·波特,这位“全球竞争力之父”。凡是听过波特演讲、看过波特著作的人都明白,波特的宏大理论其实是在构建一套普适性的道理,在这些道理面前,我们只有遵循、模仿、学习。时间流逝得很快,今天,我惊讶地发现,波特的竞争战略似乎不太适合中国的市场环境,由此导致中国为数众多的企业家一边念叨着波特的理论,一边把这些理论随手扔到了垃圾堆里。中国企业的战略模式成为全球化背景下现代企业战略的一个异数。比如要多元化还是专业化?是走成本领先的道路还是差异化竞争?这些涉及企业发展战略的问题,标准的企业管理理论的答案肯定是专业化、差异化。这也是波特理论的要义。但是迈克尔·波特肯定没有想到,在目前的中国市场环境下,这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中国的企业家们比波特更了解中国社会的实际,了解中国的企业所处的市场环境。即便波特在讲台上演讲得口干舌燥,即便波特怎样的苦口婆心,中国的企业家们在献给波特热烈的掌声之后,依然我行我素地走在中国的市场里,坚持把多元化、同质化进行到底。多元化在中国是个伪命题在中国,企业的多元化和专业化之争,是一个伪命题。在制定战略的过程中,企业需要解决三大核心问题:第一,我们应该从事什么产业?是一种还是多种产业?第二,在特定的产业内,我们应该采取何种战略以获得竞争优势?第三,如何设计职能战略以达成这个目标,这是更为具体的执行层面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比较流行的观点是专业化要优于多元化,尤其是非相关多元化。在《追求卓越》第十章“不离本行”中,作者用大量的案例来说明企业进入非相关多元化领域的困难程度;在上世纪90年代IT发展的黄金时期,GE的杰克?韦尔奇认为通用的文化不适于IT行业的文化,因此GE没有从事非相关多元化,此事被很多人称赞不已。国内企业如联想收缩业务领域、TCL在IT领域的不尽如人意,似乎都在提醒中国企业要认真按照国外的战略理论重新定位。但中国的现实没有这么简单。一部分中国企业家提出自己的观点:国内外企业经营环境的差异很大,如果国内企业按照专业化的战略运作,不仅做不大,恐怕生存空间会越来越小。与此相关的道理正在一层层展开——第一,中国政府对企业提供相应的保护扶植政策。其中,中央政府对于国内实力较为强大、品牌价值相对较高的企业提供保护扶植,地方政府对于本地有发展前途或者实力较强的企业也有很多优惠政策。表面上看,这些政策有利于企业迅速发展壮大,但这肯定伤害了相对弱小的竞争对手。毫无疑问,一家获得政策支持的企业在进入新的竞争领域的时候,速度可能会快得多。在这种市场环境中的企业,如果完全按照那些专业化理论来经营,未免就过于书生气。第二,各区域之间的贸易壁垒问题历来就让企业家们头疼。区域之间贸易壁垒存在的原因在于目前政府官员的选拔机制。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大部分政府官员要得到进一步的提升,首先要在自己所管辖的范围内做出业绩。业绩的高低主要取决于当地的GDP,而GDP的高低由当地企业的实力所决定。政府官员为了出业绩,就会扶持当地发展较为不错的企业,为了招商引资也对外地企业给予贷款、税收等方面的优惠。因此,只要企业在当地做好了一个产品,以此为契机得到政府的扶持后就可以迅速进入其它非相关多元化领域,在当地几乎所有的领域均可以取得成功;同时,当地政府也会在能力范围内阻止外地竞争者的进入。第三,多元化是企业与政府的双赢策略。政府给了企业那么多的保护扶植政策,企业拿什么回报政府?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回报只能是业绩。考核政府的主要指标是该地区的GDP,GDP指在该地区所实现的产值,与利润关系不大。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中国的许多企业在亏损的状况下仍然大干特干的深层次原因,也解释了为什么中国企业那么热衷地从事非相关多元化的原因,因为单一产品是不可能达到很高的销售额的。同时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中国的部分企业在进军国外市场时,在没有取得利润的状况下仍然那么狂热地要进入世界500强,因为500强的衡量指标是销售额,能否取得利润就不是主要目标了,关键是企业要达到的政治目标。看来,中国企业从事多元化就是一种必须并且无论对于企业还是政府都能达到共赢的行为。差异化战略很难成功按照迈克尔·波特的战略理论,企业要获得竞争优势,可以采取三种战略:成本领先战略、差异化战略和集聚化战略。逐渐意识到战略重要性的中国企业,很多已经开始按图索骥,在给自己寻找定位时往往以此作为理论依据。但是,无论从企业方面来看,还是从中国现实的客观环境进行分析,中国企业实行差异化战略很少能取得成功。从主观方面进行分析,差异化指的是超出竞争对手的部分,这体现在质量、服务、渠道或者满足消费者需求的速度等等方面。但是这些都是可以被模仿的,追本溯源,差异化最终来源于技术实力的高低。众所周知,中国企业目前的现实状况是普遍缺乏核心技术。即使实行差异化战略,这种差异化在消费者心目中到底怎样,也很难说。换句话说,企业所实行的差异化属于“伪差异化”,这给企业带来的额外利润比竞争对手也高不出多少。而另一个需要看清楚的局面是,中国仍然是发展中国家,这决定了中国的消费特点。以家电产品为例,国内大众型号的冰箱需要2000元左右,消费者的平均月收入尽管全国各地相差较大,但毫无疑问的一点是:按国内平均计算,购买一款冰箱要花费消费者一个月薪水的相当大比例;在美国,人均月收入3000美元左右,购买一台冰箱占消费者月收入的比例很低。因此,发达国家家用电器类产品的价格弹性比较低,消费者倾向于购买价格较高的品牌产品;而在中国,家用电器类产品的价格弹性比较高,无疑,价格就成为消费者在各品牌之间进行选择的一项重要指标。这就是迈克尔·波特反复提醒中国企业家要回避的价格战。而在中国,降价却往往是最能吸引消费者眼球并且最奏效的手段。同时,这一点也决定了跨国巨头们要想在中国取得很好的业绩,必须要关注中低端市场,否则业绩得不到保障。世界最大的电器制造商伊莱克斯经过短短五年的发展,在中国冰箱市场做到第二的位置,而同时伊莱克斯的品牌却由国际上的高端定位演变为中国的模糊定位:消费者区分不出伊莱克斯到底属于中国品牌还是外国品牌,因为伊莱克斯的运作太中国化了。现代管理学的发展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但是这些理论基本上是在西方工业化社会中总结出来的。在中国这样的市场环境中,相信很多企业的决策是理性的,是不会照搬这些管理理论的,那些看起来不太理性的企业战略决策背后往往有着更为复杂的环境。那些是这种管理理论所不能解释的东西,也许这需要中国自己的管理理论来解释。理解中国企业的中国式战略我曾经到西安的金花集团调查,近距离地感受到了吴一坚先生波澜壮阔的多元化企业局面。对一个企业而言,在一个专业方向上管理百亿规模和管理10亿规模所需要的能力完全不同,由于地域相对局限在西安,金花无法形成这样的能力,只能转而通过在多个产业进行浅层次经营来达到扩大企业规模的目的。我们看到,GE的多元化往往都能成为某个行业里的领跑者,但中国陕西的金花现有的极端非相关多元化格局却完全颠覆了市场中的“行业绩优”原则,其结果是,尽管金花四处都有项目,但没有一个行业做得最好。整体来看,这几乎是一个必然的程序,几个环节互为因果,构成金花这样一个苍白、虚弱的结构。在这种背景下,企业继续发展的唯一办法只有在扩大规模上做文章,而扩大规模最理想的办法则是寻找新项目。可以肯定,未来几年,金花集团还将在新项目上绞尽脑汁的扩张,金花的多元体系还将继续膨胀。如此来看,有关多元化与专业化之争,这在西方被认为是一个企业战略选择的问题,对于中国相当多的企业来说,更像是为了寻找企业的生存空间。一旦他们没有新项目的跟进,其生存空间将迅速缩小,对于他们而言,空间的缩小将是致命的。必须肯定的是,金花集团抓住了一个市场机会,在当地做得不错,再往大做,就意味着要走出本地,走向全国。我们看到,这个时候,金花遇到了瓶颈。中国地域经济历来具有割据的特点,一个地方性企业走向全国的壁垒非常高,导致边际投入产出很低,从而制约了企业向外扩张的积极性。如果企业只在本地发展某一个行业,发展空间必然受限。于是,吴一坚将起家产业所聚集的各种资源和能力,尤其是当地的政策和资金支持的资源进行了简单复制,从而轻松地进入到一个又一个新的产业。我们换一个视角,从中国企业所处的环境出发,从20多年来中国企业的战略实践历史出发,也许能暂时理解诸多企业的行为模式。20世纪80年代占主导地位的经济体制是计划经济,在这种体制下,企业产品之间基本上处于无竞争状态,原材料供应有一定的竞争,总体而言竞争程度低。进入20世纪90年代,中国开始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市场供求关系基本平衡,市场空白数量日益减少。企业之间开始进入单要素竞争阶段,即“一招鲜”成为竞争的有力武器,竞争程度日益加剧。进入21世纪,中国占主导地位的经济体制是市场经济。为适应全球化发展,开放成为中国经济发展的主导方式。随着开放广度和深度的双重推进,中国过剩经济的特征更为突出。总体市场呈现出供大于求的局面,市场空白很小。企业之间的竞争日益走向全面竞争,或称整体竞争,竞争程度日益激烈。在上述环境之中,中国企业的战略实践行为呈现出如下特点:20世纪80年代,中国国有企业的总体战略行为是“专业化”的。这种专业化并非西方教科书上所讲的专业化,而是中国特有的专业化。其特征是:企业仅生产某类行业中的产品,但生产过程和技术的专业化程度很低。进入20世纪90年代,中国企业的总体战略行为发生了巨大变化,多元化经营成为90年代的主导战略行为。在80年代中后期,一批军工企业开始生产民用产品,是中国企业多元化的先行者。1992年后,多元化经营成为上市公司、民营企业的主要战略行为。这些企业涉足的新行业主要是房地产、生物工程、金融、IT等。到90年代末期,多元化经营形成高潮。市场机遇驱动是90年代多元化经营的主要特征。尽管当时市场在总体上供求平衡,但中国作为后发展国家,仍然存在许多新的行业和市场。这些新的行业和市场,是原来根本不存在的。一旦有先行者进入,由于进入门槛较低,后来者就会蜂拥而至,战略趋同自然产生。不过,与此同时,某些企业也开始在多元化经营基础上实施“归核化”战略,以降低多元化程度,集中资源于某几项核心业务,甚至单一核心业务。进入21世纪之后,中国企业的总体战略行为开始出现差异:一是专业化企业在20世纪90年代的发展过程中,逐渐从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专业化”走向市场经济下的“专业化”;还有一批90年代诞生的企业,坚持利基战略并取得成效。二是多元化经营尽管受到许多严厉批评,但仍然是中国企业重要的战略选择和企业成长方式。三是较多的多元化企业主动采取归核化战略,日益取得成效。在竞争战略层面,“一招鲜”的力量日益削弱,单纯依靠某个卖点的产品很难在市场上较长时期地生存。低成本成为中国企业的惟一竞争武器,尤其是与跨国公司竞争。差别化战略被少数优秀企业采用,但其战略绩效一般。在这种状况下,中国企业的生产战略重点转向低成本与高质量,营销战略的重要性并未降低,变化的是营销战略日益走向战略性营销。技术研发战略日益受到中国企业的重视,但战略绩效并不明显。了解这样的发展历史之后,我们看到,当前对中国企业战略实践的诸多批评,均以美国战略管理理论和实践为标准,来对中国企业的战略实践行为进行评判。问题就在这里,运用美国战略理论来理解中国企业20世纪80~90年代的战略实践行为显然高估了中国企业的战略素质,中国企业的战略行为并不符合美国的主流战略理论,但它的确是中国现实环境的产物,并适应了当时的企业发展需要。对中国而言,企业所处的环境既复杂又特殊。这种复杂性和特殊性,在世界企业史上是罕见的,因此中国企业的战略实践行为也显现出复杂性和特殊性。对此,我们不能以一种简单的甚至不合适的理论工具批评了事,而是应该从多个视角、运用不同方法进行理解和归纳、总结。一切都还在探索之中,一切判断都为时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