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是20世纪著名的诗人,曾被鲁迅称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在漫长的创作过程中,冯至形成了鲜明独特的诗歌风格《昨日之歌》的浪漫抒情、《北游及其他》的沉郁顿挫以及《十四行集》的哲理沉思。他一半是诗人,一半是哲人诗人的浪漫感性与哲人的睿智理性在其诗中完美地融合,从而使其诗歌具有了不朽的艺术魅力。一、孤独的诗人情怀孤独是冯至诗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首先,孤独象征着人类生存的冷漠与隔膜状态。冯至在其第一首诗歌《绿衣人》中就已对生存的孤独给予了关注在这疮痍满目的时代,人人都是冷漠孤独的,都可能遭遇不幸。诗人描绘了每个个体都可能面临的被社会隔绝、被人群漠视的悲哀,从而由一种个体的小孤独达至人类普遍的大孤独。《晚报》则更明确地表达了这种大孤独我们是同样的悲哀,我们在同样荒凉的轨道。[1]这种由己及人,由个人而及人类的思想极具哲理意味。诗人还营造了大量孤独无依、漂泊无根的象征性意象,如风雨飘摇的小船、灰色城里的孤云、走向暗森森巷中的盲者等。这些意象是那个独特时代的产物,既体现了诗人孤独的内心,又传达了人类共同的情感境遇。其次,孤独是某种理想主义精神的化身。在著名的《蛇》中,冯至赋予了孤独更为形象的外衣,他大胆而奇特的呼喊道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静静地没有言语。你万一梦到它时,千万啊,不要悚惧!如蛇的寂寞,带着冷血动物特有的冰冷、光滑,寂静无声地来到诗人的梦中,渗入诗人的灵魂。而这种深邃、凄冷的孤独感恰恰来自对爱的渴求它是我忠实的侣伴,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正是爱的火热使诗人倍感孤独的冰冷。一冷一热的对比之下,诗人的寂寞就别具意味了。表面上是在描绘对爱情的渴求,实际上是对现实压抑下的理想的热望,这是虚幻梦境中开出的一朵爱之花,梦境的飘渺苍白、花的鲜艳娇丽,赋予这孤独以深刻的内涵———理想主义者的执着不屈!在孤独的外衣下,深藏着火热的理想主义激情。诗人还饱含热泪地写下他是我旧日的梦痕,又是我灯下的深愁浅闷;当你把花儿向他抛散时,便代替了我日夜乞求的泪落如雨──《如果你……》在黄昏深巷中形影相吊的孤独者,是诗人的旧梦,是诗人忧愁情绪的具象,更是诗人自己。他宛如鲁迅笔下荷戟独彷徨的斗士,斯人独憔悴地走上一条没有鲜花和掌声的路,但却走得果敢坚毅。诗人的眼泪则是对他的最高褒奖。最后,孤独是冯至对生命本身的深切感悟。他将孤独看作诗人最根本的生命体验和创作源泉没有一个诗人的生活不是孤独的,没有一个诗人的面前不是寂寞的……尼采、屈原,是我们人类最孤寂的人中的两个,他们的作品却永久的立在人类的高峰之上,绝非普通一般人所可仰及。[2]170-171这种天才式的孤独是诗人所特有的,是其显著于世的根本特质。在这里,孤独是不同流合污的高昂姿态,是保持人格独立的有力武器。正如诗人所写的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这时我胸中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南方的夜》天才的诗篇恰似这珍奇花朵,必得在二十年的寂寞土壤中孕育而生的,非寂寞无以绚烂,非孤独无以璀璨。冯至笔下的孤独,既是个体的情感体验,又是群体的普遍境遇;既是现实的冷漠,又是理想的热切;既是诗人内心的细腻情思,又是每一个天才成就自我的根基。二、明心见性的哲理沉思从幽婉佳作《昨日之歌》到现实诗篇《北游及其他》再到沉思的诗《十四行集》都贯穿着冯至的哲学思考。尤其在《十四行集》中,冯至以一种普遍联系和相对论的观点积极思考、探索并追问生与死、有限与无限、宇宙与人生等哲学命题,他因此被称为现代诗国里的哲人。这种哲思是于自然万物的启示中对于生命本质的明心见性。1•转化与更生的生死观对生与死的追问是诗人哲性沉思的焦点,是其对人之生存本质的诗意诠释。诗人多次描写了死亡,如《秋战》中战士的壮烈死亡,《最后之歌》中的母亲之死,《在阴影中》则探索了死亡的神秘。无论是为了死亡、为了秋天的战士、洁白花朵般的母亲,还是在地狱深层里望向光明的我,都历经了死亡的洗礼而获得了崭新的生命与灵魂。诗人打破了传统的死亡之悲,用一种全新的笔触探寻着生命的真谛在死的背后是对生的热切渴望,生死并非截然对立,死中孕育着生。生和死,是同样的秘密一个秘密的环他们套在一起我在这秘密的环中,解也解不开,跑也跑不出去。《北游》冯至的理解十分独特生与死并非对立,它们本是一体,共同构成了生存的本质,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北游》纪录了一场污秽的地狱之行这真是一个病的地方,到处都是病的声音。然而黑暗的现实更激起诗人精神的蜕变和灵魂的苏醒否定腐朽之死,呼唤蓬勃与欢腾的生!如在《我只有……》中营造了一系列对比的意象希望与失望、婚筵与坟墓、生产与死亡等,但都指向一个共同的归宿生命的欢腾!诗人对生的力量发出了由衷赞叹。在《十四行集》中,诗人延续其一贯的哲理思索,力图在生与死的转化中发现永恒。他竭力歌颂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月之静美,死与生一样华美壮丽、一样激荡人心。《我们准备着》诗意地描绘了死亡是每一个生命体的必然归宿,但是生命强力的迸发却能赋予死亡意义,诗中的小昆虫虽然最终死去但却经历了生命的高潮,这正是生命的价值所在。这种生死交融与转换的观点,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歌德蜕变论的影响。蛇脱去旧皮才能生长,传说中的凤鸟从自焚中获得新的生命,是歌德惯用的比喻。[3]5在歌德看来,自然界万物都在生长变化,蜕变是一切生命的必经历程。从自然生物的蜕变到人的蜕变,每一次蜕变,都使生命获得新生。蜕变不是自我否定与重复,而是自我更新。这种蜕变的思想在冯至《十四行集》中随处可见歌声从我们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诗人把未来的死亡比作一段优美的乐曲,死亡不是瞬间的凝结和静止,而是不断蜕变的过程,就像歌声从音乐身上脱落,最终达到一种永恒的静默,获得宁静的美感。青山意象格外动人,山的无限与旷远、坚实与厚重,恰若生命本身的特性。音乐的动态美与青山的静态美共同铸就了死亡独特的审美意蕴。又如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扑向火焰,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的意义死和变。《歌德》在这里诗人描绘了一副死亡———蜕变———新生的辉煌图景,落叶谢花、扑火之蛾、蜕皮之蛇,都是自然万物为求新生而进行的变化过程。人的生命亦是如此,死亡并非单纯的生命终结,而是孕育着某种新生,它是生命的辉煌完成,是生命价值的完美体现。生命的本质囊括于宇宙万物的生死荣枯之中,诗人在对自然的静观中明心见性,哲理地沉思,诗意地书写。2•沟通与交融的宇宙意识这种明心见性的哲思在其诗中更表现为一种朴素的宇宙意识即自然万物都处于一种普遍的联系与交融之中,在这种融合中实现了生命的永恒与不朽。人与人、人与自然、现在与未来都是息息相关的,处于一种经久不衰、和谐统一的状态之中。在其早期的诗篇中,这种普遍联系的意识就已显露。如《海歌》,短短八行寄寓无限哲思在海水的那边,是些迷路的灵魂鸟儿没有巢,船儿没有坞。在海水的这边是些空虚的躯壳巢里没有鸟,坞里没有船。几组相对照的意象构成了一副奇特的海边画面鸟———巢,船———坞,灵魂———路;自然界的怪异景象喻示着人类世界的不合理,自然万物无法适得其所,人也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海水的两边构成了隔绝的双方那边所缺的,这边有;这边有的,那边无。如果将两边联结沟通起来,就是一个完美的世界。这正是冯至宇宙意识的显现沟通与交融。在另一首《桥》中,诗人更通过桥这一具体意象表达了沟通的愿望‘你同她的隔离是海一样地宽广。’‘纵使是海一样地宽广,我也要日夜搬运着灰色的砖呢,在海上建筑起一座桥梁’。这种沟通交融的宇宙意识表明了诗人对孤独自我的超越。在经历了早期的浪漫抒情和抨击现实以后,诗人逐步走向更为澄明阔大的境界。《十四行集》集中体现了诗人的蜕变。在冯至看来,宇宙万物具有相互契合的内在同一性异中有同,隔绝中有沟通。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我们站在高高的山巅》在这里,诗人把宇宙万物看作一个完整的生命共同体,其中任何部分都息息相关、休戚与共。宇宙万物紧密联系,人化为物,物化为人,生命与生命相互转化、合而为一。同时,诗人逐渐领悟到个体的独立并非绝然的自足与排他,而是人与人、人与宇宙之间的统一与交融。只有将个体融于群体之中,将人类的有限生命置于无限的宇宙之中,才能获得永恒,这是生命的真谛。《原野的小路》一诗明确表达了这一观念路是大地的血管,原野的小路象征着人类血脉相传的历史轨迹,代表着一种不朽的生命力。前人走出来的路,需要后人去继承和延续,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在《别离》中诗人描绘了人与宇宙的交融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时序更替是永恒的自然规律,在这样的规律面前,人间规定的年龄何其渺小。死亡中孕育着新生,别离是为了再见,如同自然季节的循环往复,人的生命也是个不断轮回的圆。三、中西结合的艺术手法冯至曾说,我在晚唐诗、宋词、德国浪漫派诗人的影响下写抒情诗和叙事诗。[4]176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古典诗词与西方诗歌对其创作影响深远,中西合璧、古今结合是冯至诗歌的一大特点。1•融古典意蕴与现代精神于一体的诗歌意象冯至第一本诗集《昨日之歌》中的大部分情调和意象都源自古典诗词。如天河、一钩新月、柳荫、采莲的小舟等,都直接取自传统诗词。《孤云》中我对望亭亭的孤云,让人联想李白的诗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在郊原》中续了又断的是我的琴弦,我放下又拾起是你的眉盼,它是那红色的夕阳,运命啊淡似青山,眉盼、夕阳、青山等意象,是古典诗词里反复出现的,如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青山到了《十四行集》中,仍是冯至所偏爱的一个意象———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即使是深受西方诗歌影响的《十四行集》,其中的许多意象依然来自古典诗词,比如青草、秋风、飞蛾、凋零等,借以表达生命荣枯、人世代谢的感受。冯至诗中的许多意象出自古典诗词,但它们并不只是古典意象的现代白话翻新。相反,诗人赋予某些意象以独特的自我感受和现代精神。比如孤云体现的是哀愁与离思,而不仅是闲适空灵、自由飘逸;夕阳与青山也染上主观的愁绪,它们不再只是表达一种时空的无限感,而抒写的是时代洪流中的个人哀愁;别离不再是长亭送别的凄楚,而是生命轮回的美好,这就具有了浓郁的现代意识。又如《北游》里的荒原意象就更明显地带有西方现代主义精神的烙印了。2•古典律诗与十四行诗相结合的诗歌形式这最为突出地体现在《十四行集》中。冯至曾写到我渐渐感觉到十四行与一般的抒情诗不同,它自成一格,具有其他诗体不能代替的特点。[5]96冯至对西方十四行诗的借鉴并非单纯的模仿,而是融合了中国古典律诗的精髓,将十四行诗中国化。律诗与十四行在结构和用意上有相似之处,如律诗讲求构思布局的精巧,首颔颈尾四联形成了一个有机整体,起承转合,婉转圆融。十四行诗也具有一种内在结构上的起承转合;但与律诗相比,十四行更少限制,更为灵活自由,适于表现繁复芜杂的现代生活。冯至较好地实现了西方形式与中国语言融合。《十四行集》的形式是西方的,内核却是中国的抒情方式是中国式的含蓄蕴藉、意味无穷,如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语言是现代口语,没有过于欧化的痕迹,如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等,明白晓畅,自然清新。此外,《十四行集》里还大量援引中国古典诗词的意象和境界,如象秋日的树木,一棵棵、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等,都具有传统诗歌的审美情趣。当然,西方诗歌对冯至的影响,并不仅仅是在形式上,对其诗歌内容和意象也影响颇深,如《蛇》中具有神秘色彩的蛇的意象正是来自德国浪漫派。《桥》也别具一格,它采用戏剧式的对白手法,这是西方诗歌常用而中国传统诗词少用的。冯至以诗人的灵性、哲人的智慧表达了对个体生存和人类普遍境遇的关切;更以一种超越的沉思,对生死、有限无限、宇宙人生等哲理问题进行了探求。在《赠之琳》一诗中,冯至对卞之琳如此评价这星座不显赫,却含蓄着独特的光辉。这一评价用于其自身,亦恰如其分。本word为可编辑版本,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