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永恒的荒芜每个有车一族的成员,到了七月时,就会在涌动的学生潮和纷飞的教科书后发动引擎,有时奔驰在拥挤的高速路上,有时又行驶在繁华的灯红酒绿的城市中,有时还会在荒芜的山林里,慢悠悠地在还未浇筑水泥的石子路上爬行,“砰通砰通”的声响似乎永无止境,有时成为厌倦长途跋涉和无聊的我的乐趣,有时却是烦躁。后座五岁的妹妹哭闹着为什么婆婆没和她一起来,婆婆腿疼走不动,错过了这次重返乡村的旅程。母亲耐心地哄着因失去动画片而猛然想念婆婆的妹妹,却斗不过富含生命力的鲜活少女,只好向开了一天车的父亲求救:“孩子他爸,我手机没电了,把你手机给我。”车里又响起了卡通片的吵闹和妹妹的欢笑声,我扫一眼同样因听歌没电的手机,无奈地戴上连衣帽,侧身看着窗外天边绯红的夕阳沉入一连片山组成的帷幕中,云朵也因其消逝而丢失了色彩,深红,浅红,鱼肚白,浅蓝,深蓝,最后化成了黑蒙蒙的一片。星星点点和一轮淡淡的月从另一侧升起,渐渐布满了整个夜空。“哇——哥哥快看啦!好漂亮哦!”妹妹抛弃动画片朝窗外惊呼,整个车内都为之一振,从疲倦中拉回现实,却又都认为仍在梦中:月亮异于平常地空明,星点也异常地繁多且亮,汇聚成一条星河,使人眼花缭乱,像极了《星月夜》里的星空。对一个城里人来说,是美得多么不真实。竟一个可笑的念头一闪而过,质疑起自己是否已经陷入梦中。也许是因为城市的灯光太耀眼了吧,掩盖了繁星的光,而只有在这漆黑的山林里,才有了它们绽放的空间。萤火虫也开始飞舞,妹妹又一阵惊呼。一个山头越过,望见一个山谷,借着清澈的月光和谷中些许微弱的烛火,才能勉强看出一个村子的轮廓,坐落在山谷中,涓涓溪流旁。父亲示意:“到了。”母亲拉下窗户,山间的清风不请自入,席卷了车内的沉闷,一家人舒展舒展身子,妹妹伸出头仰看头顶的玉盘,脸上洋溢着喜悦,露出三四颗嫩牙,牵着两侧的婴儿肥也同圆月一般可人。有位妇人拄着拐杖在村口站着,父亲拉下车窗和她解释来由,竟一拍而合:父亲一个姓王的朋友是这村子的村官,因一场大病而住进了省医院,委托曾经当官的父亲帮忙管理一阵子村子。正巧快到中秋了,父亲打算带一家人外出旅游,不知去处,便来到了这个小山村体验一把重归山林的感觉。而妇人则是村官委托来接我们的。父亲听了妇人的话,然后让我们三下车跟妇人去事务所,自个去寻找村另一头的停车场停车。2母亲下车后让我抱住四望呲牙的妹妹,同妇人相互介绍和谈论村子的来由,我从碎语中了解到妇人姓李,无名,已经七八十岁了,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在大城市里,她让我们叫她“李嫂”就好了。村子叫做“里子村”,因为建在几座大山的里面而得名的。村中大多都是像李嫂一样的老人,子辈都外出打工了,有的在外有了孙辈,有的把孙子送到村子里给爷爷婆婆养活,唯独几个不超过五十岁的,都是政府调来的官员,我们一家显然给村子增添了一股新的活力。“那你的儿女不回来看你吗?”母亲看一眼我和妹妹,心里貌似被什么给触动了。“他们没空呀,而且现在车费这么贵,他们自己过得还行,回来一趟就费钱得紧了,不过没法子呀,都是乡里出去的,没有那个叫什么的文凭的东西,工资低。想,当然想啊,俺都好久没抱俺孙子了,但俺们每个星期都见面的,这就够了。”“怎么见面啊?”“俺也不知道,用这个东西就能看见了,”李嫂从破旧的口袋里掏出一部智能手机,“咦——我们到了。”顺着声音,面前出现了一座石砖砌成的房子,房前的木板上用白粉笔写着“村务事务所”和“里子村学校”两行字。李嫂拿出钥匙开了门,随后交给了母亲。屋里有一张大床、一台液晶电视机、一台电冰箱、一块黑板和几盒粉笔,生活用品一一俱全。“小王说,这段日子让你们睡他这儿,这儿比我们那儿好多了。还有啊,你们有什么需要就来找俺,俺就住在那里,”李嫂指着远处乌漆墨黑的一个房子轮廓,“明天早上去那里吃饭,记住了,别跟俺客气,小王的朋友就是咱村的朋友。”母亲拗不过李嫂的热情,只好将包里的月饼盒罐头食品打入冷宫。一个多小时后,迷路的父亲终于找到了我们的所在地,与乘凉看星星的我和妹妹打招呼后,进门承受自己爱逞强的责备。小屋很漂亮,而令我和妹妹更为惊奇的是,这儿竟然有一个没有密码的Wi-Fi,因而妹妹又开始看卡通片。我带上耳机听着《奇妙能力歌》,在空间里大秀自己的乡村田园生活和天空绝美的繁星:“‘我听过荒芜变成热闹’,现在我看到了。空气里有着城市里没有的清香,耳畔有着城市里没有的静谧,时而一段知了歌唱,时而夜莺长啼。累了就舒展舒展身子回房睡,没有精神上的紧绷感,没有了喧闹、拥挤和匆匆,也没有了眼前的苟且,只有风里的诗句和远方夜幕中的田野。伴着清风,和着鸟鸣。重返荒芜后,才懂得荒芜的美好,一时竟无比安逸。”深夜无话,“该睡了。”我抱起卖萌想继续看动画片的妹妹,可惜我是个残酷的哥哥。3尽管一家四口都挤在一张床上,但从未有过如此舒适的睡眠。清晨,远方公鸡长鸣,一出门便是一缕缕的灿烂阳光洒落在院里,远方一行行炊烟冉冉升起,夜幕中看不见的更远方也露出处子的面孔,一片片田野里还有老人在辛勤地劳作,但大多都长出了野草和杂树。李嫂在门口迎着我们,里屋十分整洁,但与王村官的事务所相比,显得有些原始了。桌上是热腾腾的馒头和四大碗冒着热气的鸡蛋面。“本来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但今天啊,俺家的鸡竟然下了几个蛋,连它都知道有贵客要来了!哈哈!”我也妹妹跟着笑了许久,却见父母的脸色都格外沉重,空气貌似有些凝固了。“吃吧吃吧!别干坐着呀!这鸡蛋新鲜着呢,可好吃了。”父亲看着汤里的鸡蛋,让我和妹妹道谢后开始一股脑地询问村中的情况,李嫂也不嫌烦地又将昨天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父亲却又莫名其妙地问了几个关于王村官的问题,得到的完全是李嫂赤裸裸的赞扬。“小王啊,小王真的是个大好人,既帮村里弄了好多好东西,有关心俺们这些老人,整个中国可能都没有这么好的官了。俺们啊都盼着小王的病快快好起来,他是个好人,不应该生大病的,好不起来就是老天不长眼了。他房里的那些东西啊,都是他自己花钱买的,还让俺们去他那冰东西,说对身体好。白天小娃子们在他家念书写字,晚上就跟着俺们去他家看大戏,他还说要送娃子们去城里读书呢。这么好的人咋就病了呢!这么好的人来俺们这真是我们的福分啊!”父亲的脸色变得柔和了:“李嫂,这鸡蛋多少钱啊,你们辛苦,我们可不能在这里白吃是不。”“不用钱,真不用,小王的朋友就是俺村的朋友嘛。”父亲又劝了几次,也拗不过李嫂,接着屋里又响起两声清脆的“谢谢李嫂”。吃完汤面,妹妹一人把馒头端走,抱在怀里。母亲偷偷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块钱,请愿去洗碗,李嫂想要一起去,父亲就赶忙拉着李嫂继续谈事,李嫂只好叹息作罢。“李嫂,王村官说过我在这需要做些什么吗?”“没啊,小王只说了你们要来帮他管一下村子,让俺照顾好你们。”父亲疑惑地拿出手机打给王村官,听到一句标准的女声后就更加疑惑地挂断了。“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跟我们有关?”4“……”李嫂苦思良久,像在思考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猛然灵光一现,掏出手机递给了父亲,“对了!差点!差点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俺真是老糊涂了!真是老糊涂了!差点坏了大事!”“李嫂,这是?”我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出,手机里只有一个叫“李嫂儿子李晓东”的人。“小王说让你们来帮俺们联系这些娃子的,每个星期的星期天——就是今天晚上,俺们都回到小王家联系娃子们,这手机是娃子们买的,可是俺们都不会用啊,小王就一家一家地说他会用,他能帮俺们联系娃子们。然后他就一个人去城里接来了几根玻璃管,就那几根东西,据说他去求了很多大官,花了很多钱才办成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俺就能看见俺的小孙子了。后来啊他就告诉俺们每个星期天的晚上就带着手机到他家联系家人,现在他生病了,他就让你们帮俺们联系家人。”父亲沉默良久,母亲在厨房里也停下了手里的事情,我也沉默了许久,心里想着在新闻上层出不穷的都是贪官的风流事,而难得一见的好官竟然就在我的身边,却完全于社会上默默无闻。啃着馒头的妹妹诧异于一时的宁静,包着一口馒头说:“奶(你)们肿(怎)么度(都)不说话了?”父亲如大梦初醒一般握紧了李嫂的手:“李嫂,今晚让全村的人都到小王家吃饭,带上手机和自家做的菜,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吃一个团圆饭。”“好,等会儿俺就去跟大伙说。对了,小王说你们是来旅游的,城里人都喜欢俺们这儿的风景,但俺们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俺去让几个娃子给你们带路,娃子们对村子周围都熟得很,保准让你们开心。”上午,我和妹妹随着村里的孩子们到了河的尽头——一个小湖畔玩耍,村子的孩子们一个个都神勇无比,捕虫抓蝉,游水嬉戏,我和妹妹站在岸边都倍感揪心。又因担心自己融入不了孩子群和一些意外事故的发生,我就让孩子们上岸,教他们玩跳房子、捉迷藏和一些安全有益的游戏。孩童的时间和友谊永远是增进得特别快,过了中午许久我们才感觉到了肚里的嘶吼,就一拍即合地约好回家。我抱着妹妹,妹妹捂着肚子说想婆婆的皮蛋瘦肉粥了,我也貌似闻到了那个香味,在几百公里之外,跨越千山万水地飘来。内心默默地一揪,但泪水在未成河流前就被迅速抹去了。回到事务所里,热闹的准备活动开始了,母亲和妹妹把事务所用红布布置得十分喜庆,李嫂一个人炒了许多的好菜。到了夜晚,妈妈把罐头里的肉盛出来连同月饼一起放在桌上,我给村里的孩子们打开电视看动画片,随着老人一个个的到来,桌上的菜变多了,但都是清5一色的土豆和白菜。父亲起兴用手机放了一首《今天是个好日子》,整个村子都热闹起来了,荒芜的原野中的虫子们都黯淡无声了。全村的人都来了,老人在父母和我的帮助下看见了他们的儿孙们正在吃团圆饭,我站在一旁,看见李嫂的手都在颤抖,眼中充满了泪光,笑着口齿不清着跟小孙子聊天。妹妹看到这么多老人,拉了拉我的衣角:“我想婆婆了,我想皮蛋瘦肉粥了。”我抱着她坐在桌前:“等会儿我就给你看婆婆好不?现在我们先吃饭饭,婆婆说了不能饿着,好不好?”妹妹点点头,拿起筷子就开始扒饭。父亲站起来:“今天是中秋团圆节,正巧赶上星期天,咱村人少,又大多是老人,要相互帮助,身体安康,这是小王的希望,也是在外的儿女们的希望。今天大家在一起吃个团圆饭,桌上有月饼和肉,节日嘛,都要开心开心。”老人们听完乐呵呵的,有的朝手机投以温馨和笑意,有的在靠着耳朵讲述着,我手中的手机貌似沉重了不少。手机的翻新对我来讲也许只是娱乐的问题,而对他们来说却是一次又一次增强了亲情的联系,从文字到声音,从声音到画面,都在传递着浓浓的远方的亲情。本原不变,联系却更深沉了。妹妹吃完饭,拉了拉我的衣角,我抱着她走到一块安静的地方,拨通了婆婆的电话,所幸我曾交过婆婆如何使用,不一会儿,婆婆就出现在了屏幕里。“婆婆,中秋快乐,你腿好了点吗?”我问。“婆婆,我想你了,我想喝皮蛋瘦肉粥!”妹妹说。“我也想。”我笑呵呵地接着,泪水却又欲夺眶而出了。五天里,我给村里的娃子们上了几堂认字课,娃子们带我和妹妹去了村里许多好玩的地方玩,父亲几乎整天无事可做,只需给不识字的老人口述儿女发来的信息。越来越后悔当初还差点误会了王村官,整日感叹王村官把村子管理得这样那样好。五天后,城里开来了一辆摩托车,车上坐着一个略显颓废的中年人,父亲和他相拥后,拉着他的肩膀一路夸他如何如何是人民的好官。王村官说,父亲给了他打了一通电话,但那时候他还在昏迷期,知道后以为村里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赶紧办了出院手续赶来了。了解了事情之后,他笑着说:“早知道我就先给你打一个电话了,我也是急糊涂了。”父亲就总结了出了八个字——“爱民心切,人民好官”。但王村官的身体在第二天就变得格外精神了,也打消了重返医院的想法。玩乐了五天的一家人也打算告别了,去村另一头坐上了和一旁的运菜车格格不入的小车。6父亲问:“现在打算去哪里?这儿离一个风景特区很近,据说很好玩。”我犹豫着是否戴上耳机听歌,百般权衡后,连同手机一起丢进箱子里:“还是不了,回家看婆婆吧。”妹妹跳起来应和我:“看婆婆!看婆婆!我要喝婆婆煮的皮蛋瘦肉粥!”看着远去的村子,荒芜,却又充满生机。对于某些人来说,远方的并非是田野,也许是暖暖的亲情,借以每秒三十万千米的电磁波,飞跃天际,穿过大洲大洋,绿水青山,直达远方。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