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儒家的“和谐”观程兆奇提要:本文通过《论》《孟》等早期儒家文献论述了儒家思想的和谐特色和儒家的和谐主张本身。认为儒家对人与天地万物的关系的思考,尤其是对人际关系常与变的思考有伴随人类社会的永久价值;认为儒家为人类规划的理想社会,在经过二十世纪各种实验的兴奋和沮丧,对结果公平、实质公平失去信心后,更显出了它的光彩。坚信如果人类有更高的自觉,迟早会体会到儒家的思考和主张比所有未行的设想和已行的制度——包括现在世界上声势最大的一人一票的票选体制——对未来和谐社会的贡献更大。Asiswellknown,Confucianismischaracterizedbyitsemphasison“harmony.”HowthisideaispresentedinearlyConfuciantexts,andwhatitreallymeans;thesequestionsarethatwhichareexpoundedinthisarticle,accordingtowhich,theConfucianthinkingontherelationshipbetweenmankindandallotherthingsintheuniverseandespeciallytherelationshipamonghumanbeingsareofeternalimportanceaslongastherearehumancommunities.Itmaybesaidthatmankindinthetwentiethcenturyhaslostitsbeliefinequality,whethersubstantialorformal,asaresultofaseriesofexperiments,whichwereaimedatautopiansocietyandaccompaniedwithmuchexcitementatfirstbutfinallyleftwithnothingbutdespair.AgainstthisbackdroptheideaofmoralcommunityespousedbyConfucianthinkersbecomesmoreandmoreenlightening.Thisauthorisconvincedthatifmankindhasmoreself-consciousnessearlierorlateritwillunderstandthattheConfucianthinkingisabletomakemorecontributionstothefutureharmonioussocietythananyotheridealoridea,includingthemostpopularoneintoday’sworld,namely,theone-person-one-votesystem.关键词:以人为本顺乎人性自我完善推己及人和谐大同理想“和谐”二字,最近成了时议的热谈,有人出于“与人为善”的好意,认为“和谐”不仅在古来中国的价值世界居于主流的地位,而且在实践中也颇有可以借鉴的前例。的确,因为关乎大到国家民族小到个体生命的安泰,“和谐”的意识从切身利害就能自然生发,因此传统资源中留下了不少“和谐”的议论。但纵观人类走过的历程,我们也不能不承认,真正当得上“和谐”的生态环境——不论是“人文”抑或自然——迄今未见。比如古往今来的政权更迭,藐不可考的上古“黄金时代”不说,手段从来都是“打天下”,所谓“伐无道”“禅让”不过是明攘暗夺的饰词而已。但这不是说“和谐”无关紧要,相反,人类历史之所以各种灾难常见而承平之世难得,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因为“和谐”没有成为当权者真正致力的目标。时至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当建设“和谐社会”终于汇为朝野的心声,人类对“和谐”的向往或可应一句旧话:“否极”终将“泰来”。我们的课题1是发掘传统中的“和谐”资源,我受命承担的子课题是“儒家的和谐观”。短期内完成这一工作绝非我力可胜任,这不仅是因为儒学含蕴广大又精微入神,粗浅如我学有未逮,也是因为儒家文献数量特别巨大——可以说大到了使“汗牛充栋”的形容失去了夸张的意义,即使“浮光掠影”也非一时可致。所以,在此只能依老子“损之又损”之意,单从《论》《孟》等少数经典着眼,考察一下早期儒家的“和谐”观。一重来世,轻今生,重“神”(不论这个神是“我佛如来”还是“上帝耶和华”……),轻人,是人类主要宗教共有的倾向,儒家是否为“教”与本文文旨无关,可以不论,但“以人为本”,则是儒家与诸教不同的十分显著的特征。孔子所说“敬鬼神而远之”(《论语·雍也》)是人们熟知的名言,有人说此语由子产“天道远,人道迩”(《左传》昭公十八年)化出,子产是孔子敬重的郑国名臣,事功、立言都得到孔子的肯定,孔子受其影响并不奇怪,但不论是受其影响还是不谋而合,这确是孔子一以贯之的态度,否则孔子不会再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之类旨趣相同的话2。我们从孔、孟等先圣的“说教”中,看到的根据也主要是人世的历史,而非“神秘经验”。后儒所谓以“精神感通”体验“神境”,虽称有儒家源头的凭借,是对晦而未明的原儒教义的显扬,实是以后的“发展”;而且,即使最强调儒家“宗教性”的新儒家,主张达到终极境界的路径也是道德践履,而绝不否认现世人生。以人为本,而非以神为本,是儒家重“人”的一义;同时以人为本,也特别体现在儒家1本文为上海“传统文化中的和谐资源”课题中的一篇。2当然,孔子并非否定天道鬼神,如“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论语·泰伯》)等。爱因斯坦称:“我信仰斯宾诺莎的那个存在于事物的有秩序的和谐中显示出来的上帝,而不信仰那个同人类的命运和行为有牵累的上帝。”(转引自〈爱因斯坦奇迹年探源〉,《历史月刊》2005年9月号,第108页)与儒家的鬼神观虽不同,作为参照也许不是完全没有启发。对“人”的悲悯情怀上。儒家是讲君臣父子、尊卑秩序的,但儒家又最重“节用爱民”,以至于看似矛盾的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君本为人间至尊,反不如居位卑下的“治于人者”民,是一个很有说明意义的例子。儒家分尊卑,是为了使社会安靖不扰,而不是表明生命价值本身有高下的分别;强调民贵君轻,是因为民是“弱势群体”,容易遭到握有权源——从有权力才有权利上说也包括利源——的君的伤害。所以孟子这一主张,即使有“载舟”“覆舟”、“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策略”性考虑,从根本上说则是儒家核心价值“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的一个表现。对人的关怀,是儒家区别于其他流派的最显著特征。以至于有人以为儒家舍“人”外无它,如梁启超说:“儒家舍人生哲学外无学问,舍人格主义外无人生哲学。”3儒家对人的悲悯情怀,不仅有丰富的精神性内容,也表现在对肉体生命的珍重上。古往今来的许多宗教要求苦行,将人的天性视为低级本能,认为是“人生意义”的障碍,如以不婚来保持“纯洁”,一些极端教派更要求信众以自残以至自戕来求得“圆满”4。儒家与之完全不同。“无后”固然为大不孝,即使“身体发肤”,也因“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一所谓“孝之始”,在今人眼里也许未免夸张,但对认识儒家对肉体生命的珍重却十分传神。孟子转述孔子“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孟子·梁惠王上》)的含义颇有岐见,如认为孔子的“痛恨”是因为“木偶土偶很像人形,却用来殉葬”5,以前历代多采是说6;现在有人认为孔子此语的确意应为“最先开始用土陶俑殉葬的统治者,他们(并)没有断绝子孙后代。(……因为他们心中有仁,所以取消了残酷的活人殉葬方式)”7,也就是说孔子赞扬以俑代人,与前说正相反。有意思的是,所见虽异,却无改孔子反对人殉的结论。其实不要说人殉,既然连“身体发肤”都“不敢毁伤”,遑论其他?!早期儒家有关“礼”的讨论中丧礼是重点之一,如“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终始一也。”(《荀子·礼论》)都是儒家重生观念的表现。“人最为天下贵也”(《荀子·王制》),是荀子在比较“水火”“草木”“禽兽”时说的一句话。儒家认为世间万物均由天地而生,因而仁德也应泽及万物,从这点上可说是“众生平等”。但从自觉和自主上说,人在宇宙中居于最高位置,因为惟有人能“为仁由己”(《论语·颜3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饮冰室合集》9,中华书局1989年第1版,第69页。4即使“名门正派”也不乏诸如断臂自残,舍身饲虎的故事。耆那教的由“苦行”,甚至“饿死”,达到“涅槃”则更为典型。5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1月版,第9页。6详见焦循撰《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10月版,第63-64页。7《两千五百年前的误会》中“老砍”贴,“天涯社区·煮酒论史、国学探微”网站。渊》)。所以,移用荀子此语来形容儒家重人也十分贴切。儒家的这一以人为本的立场,在人类摆脱形形色色的政教合一控制进入现代“普通社会”后,最能舒缓人类社会的紧张,为“和谐社会”提供方向性指针和丰富的价值资源。二儒家有高远的理想,注重精神追求,但与一味高调不同,儒家对“人”又是最体谅的。如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论语·里仁》)此例可见孔子承认人之所欲所恶,只是强调处之去之有“道”,并没有“道学”腔。当然,儒家对待贫富的立场还是有一界限,不应随便逾越。后人多用“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来概括儒家的立场,甚至将此语的出典按在孔子名下8,不仅张冠李戴,在分寸上也确有过当。因为,一,“人之所欲”和“君子爱财”至少有消极积极之别,所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足见“富贵”的重要性与“义”并不能同日而语;二,“人之所欲”与“于我如浮云”有宽人严己的区别,对“人”——主要是黎庶——“因民之所利而利”(《论语·尧曰》),对“己”——持儒家信仰的士人——则要求持身立节,“义以为质”(《论语·卫灵公》),“义以为上”(《论语·阳货》),所谓“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都是此意的不同表达9。儒家对人的体谅,根本的根据是认为人性可恃。儒家中不是没有怀疑人性的议论,最典型的是荀子的性恶论。但儒家的主流向来认为善本乎人的天性。早期在此点上的大护法是孟子。孟子以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8如称:“孔子也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当地政府希望在举办国际孔子文化节的同时,为地方带来一些收入,造福一方百姓,也是合理的,不应苛责,料想孔子也不会反对。但是,要打孔子的旗号来‘爱财’,至少应该拿出和孔子地位相称的格调和品位的‘文化产品’才行,包括隆重的、古雅的祭孔大典。”《可别请孔圣人吃KMP!》,新加坡,《联合早报》2005年9月14日“言论”。9义利从大处看似朗然,一涉具体,则不易轻断。朱子也曾说:“这‘利’字是个监界鏖糟的物事。若说全不要利,又不成特地去利而就害;若才说著利,少间便使人生计较,又不成模样……缘他是个理外牵连底物事,才牵着这一边,便动那一边,所以这字难说……利最难言。利不是不好,但圣人方要言,恐人一向去趋利;方不言,不应教人去就害,故罕言耳。”(《朱子语类》卷三十六)陈淳以为:“当营而营,当取而取,便是义。……不当营而营,不当取而取,便是利。”(《北溪字义·义利》)但何者“当营”,何者“不当营”,本身就是难题。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孟子·告子上》)孟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