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论辩艺术技巧孟子的辩论技巧一、回避术、转换术孟子在游说国君和与人论辩时,难免遇到对方提出一些自己不愿回答或难以回答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孟子便采用回避术和转换术。如著名的“齐桓晋文之事章”(《梁惠王上》),记录的是孟子和齐宣王的一场谈话和论辩。一开始是齐宣王发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是要孟子给他讲讲齐桓公、晋文公这两大春秋霸主称霸的事理。我们知道,孟子是主张“王道”、反对“霸道”的,并且认为“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告子下》),对齐宣王的这一问题,孟子显然是不愿谈的,他岂能将“罪人”的罪过当功劳宣扬并让齐宣王效尤!那么,孟子此刻该怎么办呢?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他很干脆地回避了对方的问题,又迅速转换了话题,这就是所谓回避术和转换术。在这里,孟子是以假装不知进行回避的,所说并非实话。据《论语》所载,孔子与其弟子曾多次谈到齐桓、晋文,一则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二则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以答子路;三则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匡天下,民到于今而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以答子贡(均见《宪问》);且孔子作《春秋》以授弟子,怎么能说仲尼之徒无道其事是以无传呢?在《孟子》中,他自己也多次与人谈及桓、文,如“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公孙丑上》);“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公孙丑下》);“晋之《乘》,楚之《木寿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离娄下》)作为学者,孟子对桓、文之事岂能不知,怎么能说臣未闻之呢?这显然是假话。但是面对齐宣王出的难题,试想,倘若不说这假话,要么违心告之,要么正言拒之,均非良策,相比之下,孟子佯装不知,避而不谈,委婉拒绝,仍不失为明智之举,聪明人也会听出其不愿谈此话题的弦外之音的。如果说这一回避术还不值得特别称道的话,那么他一下子将话题由“霸道”转到“王道”,来了180度的急转弯,而且转得那么突然,大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则无疑令人颔首称道了。这一手很厉害,因这一转,使他摆脱了不利处境,变被动为主动,迅速掌握了主动权。又如《梁惠王下》中这样一章: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滕文公“事齐”、“事楚”之问,不好回答,故孟子以“是谋非吾所能及也”予以回避,又转而谈了自己的一项建议,即凿池筑城,与民共守云云。朱熹注曰:“国君死社稷,故致死以守国。至于民亦为之死守而不去,则非有以深得其心者不能也。”可见孟子是要对方在加强守备[2](P323)的同时,大力推行仁政,“守义而爱民”。这也是很快就将话题转入其政治主张的轨道。再如《梁惠王上》“孟子见梁惠王章”中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晋天下莫强焉章”中梁惠王欲向齐、楚报仇雪耻,问“如之何则可”?孟子却说:“地方百里而可以王。”诸如此类,都是成功运用回避、转换之术的范例。孟子不只在论辩的开端运用回避转换之术,在论辩过程中也常常用到。如“齐桓晋文之事章”中王问“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问所谓后必有灾“可得闻与”?孟子都未直接回答,而是避开话头,由他另起话题,反问对方,再转弯摸角地引入原题。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由此可见,善于回避和转移话题,是孟子在论辩中惯用的战术,也是聪敏善辩之人为控制局面、驾驭对方、避其锋芒、出其不意、反客为主、转守为攻而擅长运用的一个重要招数。孟子的辩论技巧二、求同术、擒纵术如前所说,论辩跟打仗一样,用兵之道讲究有张有驰,有擒有纵,欲擒故纵,论辩亦然。孟子深谙此理,在论辩中很善于运用求同术和擒纵术。所谓“求同”,就是寻求与对方在某一方面的共同点,适当地给予肯定,以靠拢对方,取得对方的信任和好感,为下面的辩异、反驳作准备。求同只是手段,驳异才是目的。所谓“擒纵”就是有纵有擒,先纵后擒,欲擒故纵,从而将对方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二者都有以退为进、以屈为伸、以伏为起的特点,有着较密切的联系。在“齐桓晋文之事章”中,孟子将话题引入“王道”后,随之向齐宣王指出“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并肯定他可以“保民而王”,齐宣王不知何由,于是孟子便讲述了从胡齿乞那里听到的宣王“以羊易牛”的故事,说明“是心足以王矣”。从“臣闻之胡齿乞曰”可以看出,孟子事先是做了一定的调查了解的,这很有必要。对对方的情况有所了解,心中有数,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讲完故事后“不识有诸”一问,是明知故问,既是为了让对方证实,更是为了抓住对方,牵着其鼻子走。这就像我们平常所见到的某些能言善辩者说话总是能拿住人一样。接着孟子便就“牛羊”之事进行辨析,施展其求同、擒纵之术:“是心足以王也”——一纵;“百姓皆以王为爱(吝惜、小气)也”——一擒;“臣故知王之不忍也”——又一纵;在齐宣王作了“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的认同和辩解后,孟子又一擒——“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这下把齐宣王搞得晕头转向,无法回答,不无尴尬地笑曰:“是诚何心哉?”并无可奈何地承认“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在此情况下,孟子又来了一纵——主动解围,替其辩解说:“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这一精彩辩说,抓住了问题的要害,显示了孟子的聪明,更说到了齐宣王的心上,难怪宣王非常高兴和激动地说:“《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以上论辩,孟子一拉一送,有纵有擒,但总体上还是为了求同靠拢,以纵为主。经过一这回合的谈辩,孟子用自己的聪明智慧赢得了对方的信任,使之不得不心悦诚服,甚至感激含戚,从而达到了预期目的。然而当读到下文“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时,我们又恍然大悟:上述求同靠拢,完全是欲擒故纵!原来孟子胸有成竹,精心策划、成功实施且亲自导演了这一幕求同、擒纵之戏。其战术之高超,令人不禁为之叫绝!这样的战术的在《孟子》其他篇章中也多有运用。如《滕文公下》“陈仲子章”,针对匡章所谓“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之说,孟子先退后进,对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也。„„”这也是采用了求同立异、先纵后擒之辩术。需要说明的是,孟子的“求同术”,完全是为驳斥异说、宣传自己的思想主张服务的,与后世某些人为谋取私利讨好巴结权贵不可同日而语。其“擒纵术”也是正大而不诡谲,高明而不卑琐。这都值得我们悉心领会,认真学习。孟子的辩论技巧三、圈套术、包抄术这里所说的“圈套术”,是指在谈话中预设圈套、暗布陷井、步步诱逼、引人入彀之术。与此相关的“包抄术”,是指侧面迂回、封锁包围、断其后路、套其隐秘之术。二者都类似军事谋略,是《孟子》论辩艺术中最为精彩绝妙的一招。孟子是善用圈套术的高手。如《梁惠王下》“孟子谓齐宣王”一章: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诒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曰:“四境之内不诒,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一段简短而精彩的论辩文字。孟子为了启发齐宣王反省图诒,巧设圈套,从小事、闲事问起,先问朋友不尽其责当如何对待,继问官吏不称其职该怎样处理,对方不明其意图,不知是计策,顺话答话,自然以弃绝、罢免作答,这便于不知不觉中钻入孟子的逻辑圈套,且被无形的绳索勒紧锁定。然后孟子就势一推,直奔主题,诘问国家没治理好,意即人君不称其位该怎么办,齐宣王根本无法回答,现出“顾左右而言他”的尴尬狼狈相。在这里,孟子略施小计,就使对方落入网中,一败涂地。《梁惠王上》“寡人愿安承教”一章,也是这样。梁惠王愿安心受教,孟子便劈头问他:“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梁惠王不假思索地答曰:“无以异也。”因为不管用棍用刀,总归是杀了人,无论问谁也得如是回答。孟子又问:“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梁惠王大概觉得不妙,但按照逻辑推理,也只好回答:’无以异也。”于是孟子乃严正教训对方:“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人且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这差不多是指着鼻子骂了,只剩下当头棒喝:这不是和用刀用棍杀人的罪犯一样吗?言虽未到,意已及矣。孟子之所以如此大胆严厉,是因为前边连诱带逼,使对方上了圈套,已承认用政治杀人跟用刀棍杀人无甚区别,这还有何话说?文中虽然未写梁惠王受训斥后的狼狈相,但想来比齐宣王的“顾左右而言他”还要难堪。《孟子》中这类例子还有许多。在“齐桓晋文之事章”中,孟子就没有少用圈套。其“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诸问是圈套,“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之问是圈套,上文谈到的以“牛羊”求同、擒纵,又何尝不是一大圈套,只是另有特色罢了。由此可见,孟子在论辩中善设机巧,爱挽环环,常以很简单的问话作为诱饵,诱敌深入,由小到大,由远到近,层层收紧,步步进逼,依靠雄辩的逻辑力量,稳操胜券,轻而易举地击败对方,致之窘地而后快,而且使之陷入自我否定的矛盾推论中,无力还击,束手就擒。循览再三,反复咀嚼,令人为之击节!孟子也善用包抄之术。如“齐桓晋文之事章”中有这样一个回合:孟子问曰:“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孟子又问:“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却笑而不言。对一般人来说,人家不说,只好算了。但孟子有办法,你不说,我也要把你的话掏出来!他故意绕弯子进行多方测度:“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潍是哉?”这一系列问话,和前边的许多问话一样,皆藏答于问,明知故问,答案是给对方规定好的。不同的是,此番目的不在拿人,而在从侧面迂回、包抄、排除,以话套话,等到齐宣王按其规定的答案作出否定回答后,孟子一下子直捣黄龙:“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将其欲称霸天下之野心昭然揭出,使其无所逃遁或狡辩。这就是“包抄术”的妙用。苏洵在此处批曰:“至此上下之[3](P12—14)间,呼吸变化,奔腾控御,若捕龙蛇,真文之至也。大概已隐约看到了这一特点。这种辩术,直到今天,在教育子弟、审讯庭辩等场合都在自觉不自觉地运用着,而孟子,盖即其开山祖师也。《滕文公下》中孟子与其弟子彭更的一段论辩,值得注意:(彭更)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孟子)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sì,下同)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孟子的这段论辩,既是圈套术,又是包抄术,其包抄又不是从侧面迂回,而是从反面套话,即逻辑上所谓反证法。孟子将其巧妙融合在一起,是很有创造性的。兵不厌诈,辩不厌谋。在论辩中设圈套,绕弯子,都与智谋有关,因之颇能体现孟子之善辩和论辩艺术之绝妙高超。孟子的辩论技巧四、比附术、诡辩术东汉赵岐在《孟子题辞》说:“孟子长于譬喻,辞不迫切,而意以独至。”善用比喻确是孟子说理和论辩的一大特色,据统计,《孟子》中的取譬设喻达159处,古人总结的10种比[4]喻方法即直喻、隐喻、类喻、诘喻、对喻、博喻、详喻、简喻、引喻、虚喻,在《孟子》中都可以找到例证。其脍炙人口者,如“五十步笑百步”(《梁惠王上》)、“揠苗助长”(《公孙丑上》)、“恶醉而强酒”(《离娄上》)、“弈秋诲弈”(《告子上》)、“杯水车薪”(同上)等等。就论辩艺术而言,这种比喻可称之为“比附术”。它能使抽象事理形象化,使论辩富有机趣,且以修辞与逻辑、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相结合的力量,将论辩引向深入,因而兼有明理与引导的双重功能。如“齐桓晋文之事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