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众长著第一章“教父”的黄昏1“肖哥,你刚才说让我拿去报销的费用是多少呢?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小刘,金泰公司的业务员,在“蓝梦洗浴中心”的更衣室里,大声地问。那个被称为肖哥的人,年纪在三十出头,矮矮的个子,本就不健硕的躯干,非常勉强地撑住过于肥大的腰,与年龄不相称的赘肉在腰间绕了几乎两圈,像极了一副“米琪林轮胎”。他正在戴上眼镜的时候,听到小刘突然间有些不自然的高音,愣了一下,这时,刚架上鼻梁的眼镜的镜片,受到更衣室的热气熏陶,起了一层雾。他赶紧摘下来,顺手在内裤的边缘上擦拭了起来。他没注意到已经穿戴完毕的小刘,一脸通红地在他跟前站着,右手兀自在裤兜里磨磨蹭蹭。“不就是我老婆孩子上周去海南的来回飞机票嘛,三千七百多吧,我一会儿把票给你。”肖哥总算搞定了眼镜,开始穿衣服了。而一旁的小刘,脸似乎更红了,但由于刚泡了澡,又在更衣室幽暗的灯光下,这一切都没被肖兵察觉。“上周?那是十月份的事情吧?不好意思,我们这边财务挺讨厌的,对跨了月的报销经常问三~2~问四的。”听到这话的时候,肖兵正在笼他的套头衫,小刘颤巍巍的声音居然就在肖兵的耳朵被衣服盖过的时候给遮掩了过去。“对,十月三十。”肖兵拉伸着衣角,肯定地说,“你小子,今天穿这么快做什么?是不是经常去偷情,睡到半夜人家的老公回来了,锻炼出来的啊?哈哈!”肖兵拍了小刘一下,推着他离开了更衣室。肖兵显然没有预料到,在这个经常陪他来洗澡的小刘的裤兜里,一台小型的录音机正在悄悄地工作着。上海的冬天黑得特别早,才四点半,太阳的明亮度就明显减弱了。感觉是云层在往太阳身上靠,越靠越过去,昀终把它挤到边上去了,而夜幕就像拉窗帘,一点点地闭合着,愣把个余晖害得跟初上的街灯一样的羞涩,活生生一个早熟的夜色被渲染了出来。没有了太阳,在中午还是让人出汗的气温,骤然就让人起了寒战。一辆公交车硬生生地碾过正在修筑的过江隧道的路基上,整个大厦都在晃动。沪江大厦的17楼,斯泰尔斯公司华东区域销售经理肖兵正仰在沙发椅上接电话,电话那头,是经销商金泰公司老总刘舸。“肖经理啊,这次的金牌经销商名单里面没有我们金泰,是吧?”“实在不好意思,刘总,金泰去年以及今年上半年的销量,都没有达到我们新的奖励计划中金牌经销商的昀低量,所以我是爱莫能助啊,我也向贺总提过,希望能特别照顾你们。只是这个新计划是亚太区统一定的,我们中国区这边能做主的成分很少。再说了,今年做不了金牌经销商,不等~3~于明年也做不了,只要你们的销量达到要求,我立马替你们申请。”肖兵说完,吸了一口烟;照理,公司是不允许在办公室抽烟的,但斯泰尔斯公司里,销售为大,因此,除了他的直接上司渠道销售总监威廉·贺,肖兵也不受此限。倒是屋外的女士经常提意见,肖兵抽烟的时候只好开着窗。“亚太区山高皇帝远嘛,哪能都管得过来?肖经理不是在忽悠我们金泰吧。”刘舸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渐渐有些生硬,但还是稍带着笑意。肖兵的眼里似乎看到刘舸那个往后仰都能看到至少三层褶皱的胖头了,他笑了笑,“刘总,我哪敢忽悠你啊!这些年,你们金泰可是蓬勃发展啊,这里面,斯泰尔斯没少帮你们长肉吧。你再加把油多倾斜下我们,我们也就可以多倾斜下你们喽。”肖兵话中有话地顶了回去。想当初,刚授予这家经销商资格的时候,金泰还只有不到一百平米的办公室,六七个人挤在那里打堆。而今,他的实力涨了,说话底气也足了,其中少不了斯特尔斯的扶持。肖兵的老板威廉经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做渠道就像流水,水流到哪里,我们的市场就延伸到哪里,要做大,水就要尽量流得远。这个理论被刘舸力行得淋漓尽致,三五年不到的时间,他连华东的三级、四级县市都流过去了。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又代理了斯特尔斯几个竞争对手的品牌,如果说经销商有奶就是娘的话,这个刘总倒是有了一串奶妈。肖兵心想,你刘舸他妈同时代理几个品牌,当然对我们的销量就上不去,你还想当金牌经销商,拿更好的返点和促销奖,做你的春秋大梦去,既然现在我们不是你的唯一,难道你还成了我们的唯一不成?“肖经理,支持当然是相互的啦。但斯泰尔斯的产品价格没优势,我们销起来也很困难啊。我们这边专门做你们产品的业务员就有五个,他们也要提成的啊,但现在明显他们付出同样的劳动,提成却低很多,他们都不愿意接你们的任务,我的压力也很大。大家都是老关系了,你就想想办法~4~吧。”刘舸的语气不耐烦起来,但还是压制着没有表露。“刘总,大家都有难处。这个事情我能做主的早就做了,实在是没有办法。而且,你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跨国大公司,制度很严的,不是哪个个人就能随便改政策的。再说了,如果我们单给金泰优惠,那就对其他经销商不公平了,人家会找我们闹的。”肖兵发现,“公平”二字,在正式的台面上,是个很好用的借口。“那就是没得通融咯?”刘舸提高了些声调。“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肖兵坐正,掐灭了没抽几口已经到头的烟,就在他准备挂掉电话的时候,刘舸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对肖经理你,我们金泰可是一直都很支持的,我刘舸对你够朋友吧?”“刘总,看你说到哪去了,怎么不够朋友呢?”肖兵有些纳闷。“那好,你需要我们支持的时候,我们什么时候没有兑现呢?你上次借的钱,说好一个月还,到现在应该有半年了吧?昀近肖夫人去海南,我们也没少支持吧?”刘舸的话让肖兵有些光火,以前也找他们“消化”过一些费用,但自己也给了金泰不少的优惠,现在刘舸提这些事情干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会尽快把钱还给你们!”肖兵的声音也大了点,但预感到刘舸的话还有下文。“肖经理还是再帮我们争取下金牌经销商资格吧。”刘舸并不接话。说罢,一声“再见”就放下了电话。肖兵怔在位子上发起呆来。做渠道就是做经销商关系,关系不深,人家到处有奶喝,凭什么专喝你这口?关系太深,双方相互利益输送,销售人员找经销商报销费用、索要好处是常事,双方合~5~起来算计公司也不稀奇,比如,有些销售到了年关任务还没有完成,就会要求经销商赶紧下单,将量做上去好完成指标。作为交换,返点会高一些,回款会慢一些,信用额度也多给一些。实在经销商没子弹了,销售还可以让经销商下空单,专门指着公司库存没有的货下单,这样,上面问起来,就不是销售的问题了,而是公司库存不足。一直不都这么搞的吗?值得挑明了说吗?平常跟老刘关系还可以,难道就为了这个金牌经销商他就跟我翻脸?做不了金牌,他金泰现在至少还是银牌经销商嘛,干嘛说那些话?干嘛逼那么急?他到底想干嘛?肖兵又点燃了一根烟,闷闷地琢磨着。这时,同事小张敲了敲门,探了个头进来说,“肖经理,楼下保安又来打招呼了,让你把窗户关上。”肖兵这才感到一丝寒战,回过头去关窗。更寒的还在后头。2外企的年会是个开心的日子,大奖、游戏、丰盛的晚宴,甚至还可以捉弄那些平常高高在上的老板,而不至于引起他们的不快:有也得忍着,因为这是个节日。斯泰尔斯公司今年的年会跟往年更不相同,原因是全球CEO肖恩·霍克亲自参加。“侬好!”像极了美国财长保尔森的霍克用刚学会的上海话向大家问好,下面立刻爆发一阵哄笑,霍克也笑了起来,白种人稍微一激动,脸显得就特别的红。他有理由开心的大笑,今年公司在中国的销售突破了20亿。过去,中国市场对总部来说,只是个区域性市场,公司对中国市场的投入带有战略布局的味道,但也仅仅停留在投石问路的阶段。好比站在上海看西安市场,固然觉得潜力~6~巨大,但还不至于关系到公司的整体布局。从2000年以来,中国市场的变化开始让总部坐不住了,每年30%-40%左右的增长速度足以让任何一家跨国公司都不敢小觑。对某些公司来说,中国,与其说是个市场,不如说是全球业绩的遮羞布。简单的寒暄之后,肖恩·霍克说,“在斯泰尔斯公司的销售额的图表上,我们好久都没有看到过一排向右渐次增高的柱子了,这排柱子就在中国。去年,中国地区的销售增长排名全球第一,我代表公司的董事会向各位中国同事表示我们的谢意。为了保持这种增长的良好势头,我们将要强化中国区的组织架构,把它提升到‘大中华’的层面,突出其在全球架构中的重要地位。”“大中华”的英文是GreaterChina,霍克一语双关地说,“中国市场不仅要great,greater,更要greatest!让我们为这一天的到来举杯!”配合着激昂的音乐和众人的掌声,霍克举起了酒杯,会场一片沸腾,中国式的干杯是通过酒杯敲桌子的方式来进行的,顿时,哐啷哐啷响成一片。这些人中,有个人的笑显得有些机械,因为就他的位子来说,应该笑得更持久、更热烈一点的。他就是中国区总经理,上海人袁克敏。袁克敏在2001年斯泰尔斯成立中国区时加入的。此前,他经营着自己的公司,专门经销各类日化产品。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与当年到中国投石问路的斯泰尔斯公司高级副总裁、国际业务部总监中国通白乐年认识了,后者非常赏识袁克敏豪爽的性格和敏锐的商业感觉,以及在市场上的知名度,于是,在白乐年的游说下,袁克敏加入了斯泰尔斯,坐上了中国区总经理的交椅。中国区刚成立那几年,袁克敏顺风顺水,总部要资源给资源,要政策给政策,而且美国派过来的老外也不多,就算有,也基本上是生产方面的管理人员,从不对袁克敏指手画脚。管理团队的组建方面,美国总部也充分放权,于是袁克敏大量引入本土管理人员,也从其他外企挖了一些职业经理人过来,其中就有威廉·贺和肖兵等人,短短几年,一个袁家班就在斯泰尔斯中国风生水起了。~7~但袁克敏的弱势也很明显,那就是他的英文一般,没有海外留学、工作的经验,用时髦的话说,就是国际化背景不足,无法跟美国总部的高层充分沟通。好在美国总部有白乐年罩着,一些重要的报告也都由下面的助理根据他的意思来写,加上中国市场那时候还没有到引起足够重视的程度,因此,几年下来,总部对他的评价还是非常积极的,亚太区也不大来找他的麻烦。2003年,斯泰尔斯中国的销量突破10亿的时候,肖恩·霍克专门到中国来给袁克敏颁奖,也就从那时开始,美国总部开始重视起中国市场,亚太区对中国区的关心也开始增多,不断地要求中国区提供这样那样的分析报告和报表。袁克敏在中国纵浪大化的日子开始举步维艰了。由于是年会,公司要求每个员工都穿便装,越随意越好。袁克敏今天穿了件宝蓝色的唐装,色彩非常艳,包裹着他瘦削的身体。冷色调的服装反而更烘托了他心事重重的脸,他每一次的笑容,都只停留在嘴巴的抽动上,眼角上却没有一丝的反应。而他不得不陪同着霍克到每一桌敬酒,而后者的兴致与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霍克兴奋地与每个女同事拥抱,大有一日阅尽长安花的架势。好容易找了个间隙,在霍克还在花丛中留连的时候,袁克敏把陪同肖恩·霍克来到中国的白乐年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道,“老白,你估计下中国区的组织架构会向什么方向发展?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跟白乐年不同一般的关系,所以袁克敏直奔主题就来了。白乐年轻轻地呷了一口杯中的红酒,眼睛却看着黄浦江。此时,华灯如注,铺满了整个黄浦江,对岸外滩的那些高大的建筑物上闪动的霓虹灯,把老头的脸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地点染着。从浦东的这间餐厅里望去,正好可以看到来往的游船、货船、轮船不时地经过,时而伴随几声低回的汽笛,动感十足的上海滩夺目而出。“袁,”由于袁克敏始终一付彻底本地化的形象,连英文名字都懒得起,好容易白乐年塞给他一个Kevin,与他的名“克敏”谐音,而袁克敏也不大用,所以老头还是叫他~8~“袁”。“我记得你是2001年加入斯泰尔斯的吧?那个时候,我们现在这个餐厅的位置还是片空地,对吧?”“当然记得。我还记得我们那晚在金茂大厦的那间钢琴吧喝得大醉的样子,然后带你去洗脚,那个捏脚的小姑娘挠得你又叫又笑的。”袁克敏笑着说。白乐年头发花白了,跟黄种人不同,白人头发一白,整个人反而显得特别精神。“哈哈,那小姑娘小小年纪,没想到手劲那么大!”白乐年做了个鬼脸,“还不到5年时间,这里的变化就大得惊人。如果在美国,或是在欧洲,我相信这5年连个鬼都变不出来。你看看中国,看看上海,看看这些来来往往的船舶。It’sincredible!(不可思议)看得到那边的外白渡桥吗?现在足足有一百年的历史了,我出生的时候就在哪里了。想当年,我们犹太人躲避希特勒来到了上海,那个时候世界上除了中国,没有几个国家肯收留我们。”由于出生在上海,白乐年对中国的变迁和历史人文,比一般的老外有更深的认识。白乐年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袁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