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柯:大学生如何写论文选题1,论文应该是单一主题还是面面俱到?大学生碰到的第一个诱惑是想在论文里写很多东西。比如有个学生对文学感兴趣,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给论文起一个《今日文学》这样的标题。如果迫不得已要缩小范围,他会选择《从战后到70年代的西班牙文学》。这类论文是非常危险的。这种题目会让即使是成熟得多的研究者们也直挠头的。对一个20多岁的大学生来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挑战。它要么会变成各种名字和主流观点的简单罗列,要么对原始材料的引用会有失偏颇(这常常是由于省略了不该省略的东西引起的)。1961年,当代作家冈萨罗·托兰特·巴雷斯特写了一本《当代西班牙文学面面观》(瓜德拉玛版),然而,如果这是一篇博士论文的话,人们是一定会把它毙了的,虽然它厚达几百页。它被指责出于疏忽或者无知而没有提到一些被认为非常重要的人物的名字,或者他有时会花一整个章节来写一些“不怎么样”的作家,而对于一些被认为是“重要人物”的则只给了寥寥数笔。当然,我们知道该作者的历史学识以及批评能力都是得到认可的,所以这些遗漏或者比例失调都是有意为之,对某个人物避而不谈比为他洋洋洒洒地写上一整页更能够说明问题。不过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学生身上,谁又能保证他的沉默背后不是别有用心呢?或者他的避而不谈是因为会在其他地方花上几页纸来讨论这个问题?或者这个作者到底知不知道应该怎样写啊?写这种论文的学生常常会向评审委员会的成员抱怨说他们没看懂自己的意思,但是那些成员实际上“无法”看懂他的意思,所以一篇面面俱到的论文常常被看作是傲慢的表现。并不是说(论文中所体现的)学术上的傲慢就一定要被否定掉,我们甚至可以说但丁是个糟糕的诗人,但必须至少先写个300页,对但丁的文本进行深入的分析之后才能说。而这些在一片面面俱到的论文中是看不到的。正因为这样,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与其写什么《从战后到70年代的西班牙文学》,还不如选一个更切实际的低调一点的题目。我可以很直接地告诉你什么才是好题目,它并不是《阿尔代科阿的小说》,而是《“天堂鸟”的两种不同版本》。听上去是不是有点无趣?可能吧,不过那会是更加有趣的挑战。只要好好想一想你就会看到归根到底这是一个如何讨巧的问题。如果写一篇关于四十年的文学的面面俱到的论文,学生将会面对各种可能的反对声音。如果有个提案人或者评审委员会的成员正好想要标榜自己知道某个不太知名的作家,如果那个学生正好又没有把那个作家包括在论文内,他将如何面对前者的发难呢?只要每个评审委员会的成员在看目录时都发现了三个没有被提到的人,那个学生就将在一顿猛烈的轰炸中变得脸色惨白,他的论文顿时好像变成了屁话连篇。相反的,如果学生认真地选择一个范围很小的题目,他就只需要牢牢把握住一份评审委员会大多数成员都不知道的材料就可以了。我并不是在兜售什么下三滥的伎俩,这的确是一种伎俩,但并不低俗,而且它很管用。只要学位申请人以“专家”的面目出现在不如他专业的公众面前,而且看得出为了成为专家他是花了一番心血的,这样占一点便宜是无可厚非的。在这两种极端之间(也就是写四十年文学史的面面俱到的论文以及两种文本之间区别这样严格的单一主题论文)存在着许多中间形式。比如我们可以写《四十年代先锋派文学家的经历》或者《胡安·贝内特和桑切斯·菲尔罗西奥对地理的文学处理》,甚至《卡洛斯·埃德蒙多·德·奥利,埃杜瓦多·奇恰罗以及格罗里亚·富埃尔特斯:三位后岛屿诗人的异同》。我们来看一下一本小册子上的一段话,虽然那是科学领域的,但它所给出的建议适用于所有学科:比如说,《地质学》这个题目就太宽泛了。《火山学》是地质学的一个分支,但是也太大了。《墨西哥的火山》是个不错的着手点,但是同样不够深入。我们把范围在缩小一点就有可能引出非常有价值的研究了:《波波卡莱佩伊尔火山的历史》(科尔特斯的征服者中的某人可能在1591年登上过那里,直到1702年它都没有猛烈喷发过)。一个范围更小,所涉及年份更少的题目是《帕里库丁火山的诞生和死亡》(它的生命仅仅从1943年2月20日延续到了到1952年3月4日)。好吧,我还是推荐最后一个题目。因为到了这个地步,只要申请人能够对那座不幸的火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可以了。很久以前,有个学生跑来跟我说他要写一篇题为《当代思想中的符号》的论文。这样的论文是不可能的。连我也不知道“符号”到底指的是什么,实际上这个词在不同的作者那里具有不同的意思,有时,两个作者会用它来表达意思完全相反的两件东西。我们只要考虑一下形式逻辑学家或者数学家所理解的“符号”,它们是没有意义的,在计算公式中占据特定位置,具有特定功能的东西(比如代数公式中的a,b,x,y神马的),而其他一些作者则可能把它们看做充满了模棱两可含义的东西,比如梦中出现的那些图像,它们可能指一棵树,或者性器官,或者想要长大的愿望等等。所以,我们怎么能把这个作为论文的题目呢?我们必须分析当代文化中所有关于符号的理论,列出它们的共同点和不同点,在它们的不同点里寻找所有作者和理论共有的基本的单一概念,看一下这些不同在不同理论中是否是不相容的。没有当代的哲学家,语言学家或者心理分析学家能够令人满意地解决这个问题。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即使他早慧也只不过接受了最多六七年的成年人的教育,他又怎么能够完成这样的研究呢?最多又是一个像托兰特·巴雷斯那样有失偏颇的东西了。或者他会提出自己的关于符号的理论,而把前人所说的东西晾在一边,下一节我们还要再来说说这种做法值得商榷的地方。我和这个学生交谈了一会儿,我建议他可以写弗洛伊德和荣格的符号,他需要忘记其他各种观点,专心考虑上面的两个作者。可惜这个学生不懂德语(关于语言的问题我们会在第五节谈到)。最后我们决定将题目定为《皮尔士,弗莱和荣格的符号概念》,论文将讨论这三位分别是哲学家,评论家和心理分析家的不同作者那里的三个用同一个词表示的不同概念。由于他们用了同一个词结果造成了混乱,常常有人把其中一位的概念安到另一个人身上。在文章的最后,作为假设的结论,这个学生试图在这些同名异义的概念间寻找平衡,找出它们的相似点。他还提到了一些自己所知道的其他作者,但表示因为论文篇幅所限就无法对他们更多展开了。这样,虽然他的论文只提到了作者X,Y,Z,但没有人能够指责他没有考虑作者K。也没有人能指摘他对引述的那些其他作者不够详细,因为那是在论文的结尾处顺带说一下的,而论文的主体是讨论题目中所出现的那三位作者。现在我们看到了论文不必非要恪守单一主题,一篇面面俱到的论文也可以变得中规中矩,让所有人都接受。需要指出的是,“单一”这个词的意思比我们在这里所用的要多得多。一篇单一论文只涉及一个主题,与“XXX的历史”或者一本手册或者一本百科全书完全相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世纪作家的“颠倒的世界”这个主题》应该也是一个单一主题。它涉及许多作家,但全都是围绕一个具体的主题(从他们想象的假设到所举的例子,悖论和寓言,比如在天上飞的鱼,在水里游的鸟神马的)。看上去这是一个理想的单一主题。但事实上,为了写这样一篇论文,我们需要讨论所有与这个主题有关的作者,特别是那些没有得到公认的不知名作者。所以这个题目还是要被归在“具有单一主题的面面俱到式论文”中,它是很难写的,需要准备无数的材料。如果有人一定要写的话,我建议把题目改成《卡洛林王朝时期的诗人的“颠倒的世界”这个主题》,范围一缩小,我们就知道该到哪儿不该到哪儿去寻找材料了。当然,面面俱到的论文写起来更加有劲,毕竟花一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研究一位作家显得很无聊。但是我们要明白,写一篇严格意义上的单一主题的论文并不意味着在视角上不能做到面面俱到。写一篇关于阿尔德科阿的小说的论文需要我们深入了解西班牙的现实主义,我们还需要读桑切斯·菲尔罗西奥或者加西亚·奥尔特拉诺,需要研究阿尔德科阿度过的美洲小说以及古典文学。只有把作者放到全景当中我们才能理解和诠释他。但是把全景用作背景和绘出一幅全景的图画是两回事。前者只是以一片田野和一条河流作为背景画了一幅骑士的肖像,后者则要画许多田野,山谷和河流。我们必须要改变技法,或者用摄影的术语来说,改变焦距。从单一作者的角度出发拍摄的全景是有点失焦的,不完整的和劣质的。最后我们要记住下面这个基本结论:范围越小,干起活来就越是省心和安心。单一主题由于面面俱到,论文看起来最好像是随笔,而不是历史或者百科全书。5,一定要懂外语吗?注意:本文译自西语本,其中的一些东西改成了西班牙筒子熟悉的例子,艾柯原来建议的论文题目是《加里巴尔迪戏剧叙事中的历史小说模型》以及《古埃拉奇对意大利文化复兴的影响》。。。Orz这一节所讨论的并不是关于外语或者外国文学的论文。事实上,我们可以假设所有写这类论文的人都是懂得他们“所要写”的那种语言的。同样的,我们也可以认为一篇关于某位法国作家的论文是必须用法文来写的。许多国外大学都有这种要求,这无可厚非。不过我们在这里要讨论的问题是那些哲学,社会学,法学,政治科学,历史以及自然科学的论文。我们常常需要去读一些用外语写的书,即使论文的主题是西班牙历史,甚至是关于塞万提斯和宗教审判所的也是如此,因为一些塞万提斯或者宗教审判所方面的专家是用英语或者德语写书的。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会借论文这个东风去开始读一些外语资料。因为对某个主题感兴趣,我们就会花一点力气去读一些什么。很多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开始学一门语言的。通常用不了多少时间我们就可以读懂了,虽然还不会说。不过这比什么都不会要强。如果在某个特定题目下有“唯一一本”用德语写的书,而我们又不懂德语的话,只需要挑那些别人认为最重要的章节来读就可以了。这样做可能会让我们觉得没有认真地把书读完,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地把它加进参考目录里了。但这些都是次要问题。最主要的问题是:我们需要选择的论文题目应该是这样的,既不能让人看出对于写这样一篇论文必须要懂得的那种语言我们一窍不通,也不能让人看出我们不准备去学那种语言。我们在选择题目的时候常常意识不到这种危险。结果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些无法回避的问题:1)如果我们不读原著,就无法完成一篇关于某位外国作者的论文。对于诗人来说显然如此,不过许多人认为写一篇关于康德,弗洛伊德或者亚当斯密的论文就不必有这种担心了。但事实是对于后者我们同样需要注意这个问题,有两个理由,第一,并不是该作者所有的作品都有翻译,有时一篇不太知名的东西对于理解他的思想和知识构成是极其重要的。第二点,该作者的参考书目大部分都是原文的,虽然作品有翻译了,这些书目也往往还是原文的。所以,翻译无法永远如实地反映某作者的思想,而写一篇论文却恰恰意味着重新发现作者本来的思想,特别是那些因为翻译或者以讹传讹而被误读的。论文需要比教科书上那种程式化的观点更加深入,不能仅仅说神马“福斯科洛是古典主义的,莱奥帕尔迪是浪漫主义的”,“柏拉图是理想主义的,亚里士多德是现实主义的”,“帕斯卡的观点是心,笛卡尔则是理性”。2)如果关于某个主题的最重要的参考材料都是用某种我们不懂的外语写的,那么我们就无法完成这样一篇论文。比如今天,一个精通德语但是不懂法语的学生就无法完成一篇关于尼采的论文,因为尽管尼采是用德语写作的,但是过去十年间关于尼采的最有趣的新观点都是用法语写的。同样的情况适用于弗洛伊德,如果我们不去研究美国的修正主义观点或者法国的结构主义观点就无法从这位维也纳的大师身上读出神马新东西来。3)要写一篇关于某作者或者某主题的论文,我们不能只读用自己懂得的语言写的材料。谁能保证最重要的相关材料正好不是用我们不懂的那种语言写的呢?事实上,这种想法让我们发疯,不过需要指出以下的情况是允许的,比如存在一篇用日语写的关于某个英国作者的材料,我们即使知道了它也不一定需要去读。这种“允许的忽略”通常还适用于非西方语言和斯拉夫语,比如正儿八经的马克思研究者不一定非要读懂相关的俄语材料。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严肃的研究者需要知道(或者表示他们知道了)那些材料的大意是神马,因为他们可以找到一些比较容易的相关评论和摘要。通常苏联,比利时,捷克斯洛伐克,以色列等等国家的科学期刊会在最后几页提供用英语或者法语写的文章摘要。所以即使不懂俄语,我也可以研究某位法国作者,不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