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遭遇“机器时代”重读费孝通关于《昆厂劳工》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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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成果“乡土中国”遭遇“机器时代”——重读费孝通关于《昆厂劳工》的讨论闻翔《开放时代》2013年第1期2013-08-15【内容提要】《昆厂劳工》是魁阁时期费孝通指导史国衡完成的一部工厂民族志。本文试图以费孝通对《昆厂劳工》的讨论为入手点,考察费孝通在20世纪40年代对于劳工问题的理解和认识,尤其是劳工问题在其关于中国现代转型与结构变迁的整体思考脉络中的位置。本文认为,“乡土中国”遭遇“机器时代”,构成了费孝通理解劳工问题的核心线索:在费孝通那里,劳工问题的重要性,是在“乡土中国”中旧有的农工互补的经济和伦理格局瓦解的背景下凸显出来的,而劳工问题所带来的最重要的理论挑战,则在于如何在“机器时代”的工厂组织中重建社会团结的微观基础。【关键词】费孝通《昆厂劳工》乡土中国机器时代劳工问题1944年费孝通第一次访美期间,曾经同美国朋友一起将他所主持的“魁阁”同仁的部分研究成果翻译成两本英文著作出版:一本是他自己与张之毅合作的云南三村研究,英文书名为“乡土中国”(EarthboundChina),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另一本则是史国衡的《昆厂劳工》,是一部关于战时云南工厂中劳工问题的民族志作品,英文书名为“中国进入机器时代”(ChinaEnterstheMachineAge),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Fei&Chang,1945;Shih,1944)。这两个研究中,《云南三村》已于2005年再版,在潘乃谷、王铭铭主持的重归魁阁研究中对其进行了非常深入的讨论(潘乃谷、王铭铭,2005),“三村”之一的禄村还作为田野点被重访(张宏明,2005)。然而,史国衡的《昆厂劳工》却至今仍然埋没在故纸堆中,成为魁阁学术遗产中被忽视的一环。事实上,费孝通本人当时对于史国衡的劳工研究是非常看重的。在史国衡从事昆厂调查的过程中,费孝通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从研究问题的确立、研究方案的设计到具体田野中的问题解决,直至最终成书,费孝通都给予了充分“在场”的指导。读过史国衡的书稿后,他在意犹未尽之余,写下了两万多字的后记,即《〈昆厂劳工〉书后》(以下简称《书后》),对这一研究的背景、方法和问题意识做了充分的讨论和发挥(费孝通,1946:200-235)。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篇《书后》的分量并不亚于正文。费孝通之所以如此重视《昆厂劳工》,其实是同他自己对劳工问题的关心和思考分不开的。早在1940年,他就曾发表文章讨论大后方西南工业的人力基础,后来又陆续撰文讨论过劳工的社会地位、新工业中的学徒训练等问题(费孝通,[1940]1999,[1941]1999,[1942]1999),除了国内当时面临的劳工问题之外,他甚至将视角伸向国外,对美国的劳资矛盾和工会运动、英国的工党政治他也都曾撰文做过介绍或评论(费孝通,[1943a]1999,[1943b]1999,[1944]1999)。而在魁阁的学术布局中,他也将工业化和劳工问题放在一个重要位置,除了指导史国衡的昆厂研究之外,他还指导了另一位魁阁的研究人员田汝康进行了内地女工的研究(田汝康,1946)。可见,在20世纪40年代,劳工问题成为费孝通一个重要的关注面向。费孝通在《书后》一文中对《昆厂劳工》的讨论实际上较为全面地反映了他在劳工问题上的总体看法。因此,本文试图以费孝通关于《昆厂劳工》的讨论为核心,结合费孝通在其他著作中的相关论述,考察费孝通在20世纪40年代对劳工问题的理解和认识,尤其是劳工问题在费孝通关于中国现代转型与结构变迁的整体思考脉络中的位置。借用篇首提到的两个英文书名,本文将揭示,“乡土中国”遭遇“机器时代”,构成了费孝通理解劳工问题的核心线索:在费孝通那里,劳工问题的重要性,恰恰是在“乡土中国”中旧有的农工互补的经济和伦理格局瓦解的背景下凸显出来的,而劳工问题所带来的最重要的理论挑战,则在于如何在“机器时代”的企业组织中重建社会团结的微观基础。一昆厂是抗日战争时期工业内迁背景下,在昆明郊区新创立的一个国营兵工厂。1940年8月25日到11月10日,云南大学社会学研究室(即“魁阁”)的研究人员史国衡在该厂待了两个半月,先后住过技工宿舍和艺徒宿舍,在食堂包饭,与工人共同生活。①全厂五百多工人,他对其中1/3做了访谈和记录。1942年,史国衡在费孝通指导下对昆厂调查的资料进行整理,写成《昆厂劳工》一书,后作为“社会学丛刊”之一种出版(史国衡,1946)。②此书问世后颇受好评,孙本文就曾将《昆厂劳工》列为抗战时期著名的社会调查著作之一(孙本文,1948:220)。昆厂调查的初衷,是希望了解战时新兴的后方工业面临的问题和困难。抗日战争开始之后,东部沿海工业中心相继沦陷,为支持抗战,避免工矿落入侵略者之手,国民政府组织部分重要的国营和民营工厂搬迁到四川、云南等地,这就是民国史上有名的“工厂内迁运动”(详见黄立人,1994)。重庆、昆明等地的工业在此契机之下突然发展起来,但也出现了不少问题,尤其是技工短缺和流动率过高的问题。在当时的后方报纸上能够看到很多关于劳工问题的争论,费孝通、潘光旦等社会学家都曾经就此专门写过文章(费孝通,[1940]1999;潘光旦,[1943]2000)。史国衡的这个研究,正是这样的背景下进行的,他希望以一个工厂的个案来剖析战时内地工业建设中所获得的经验和教训。实际上,工厂调查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有了,当时的《新青年》等杂志都登载过工厂访问记一类的文章。专业的社会学者进行的工厂调查最早则是从陶孟和主持的北平社会调查所开始的,陶孟和本人的研究虽然主要局限于对旧式工人(如人力车夫)的调查,但是在他的指导下,社会调查所的其他同仁却曾经在天津、山东等地进行过非常深入的新式工厂调查。其中一个较为重要的研究就是林颂河的《塘沽工人调查》,这本早于《昆厂劳工》14年问世的著作,是一个以塘沽两个盐业工厂为对象,经过3个月实地调查完成的报告,内容涉及到工人的工资、消费、休闲、娱乐、福利设施等各个方面,算得上是中国最早的工厂民族志著作之一了(林颂河,1930)。史国衡的《昆厂劳工》在前半部分与《塘沽工人调查》类似,主要是对昆厂工人的来源和入厂目的(第2、3、4章)、工作态度和效率(第5章)、工资(第6章)、消费(第7章)和福利(第8章)等的描述和分析,其新出之处主要在于后半部分,尤其是史国衡花费大量笔墨对昆厂“厂风”所做的研究。在田野调查中,史国衡注意到一个让他困惑不解的问题:昆厂是一家国营工厂,且生产的是与战争密切相关的兵工产品,这本来应该可以激发向来以爱国自负的工人生产救国的热情,但实际的情况却是,工人们的工作热情却并不高,生产效率也比较低下。史国衡最初以为这主要是因为大多数工人来自农村,他们从乡村带来的生活习惯还不能够马上与现代工业的生产环境相适合。但是他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消极怠工的情况并没有好转。那么,用习惯的隔阂来解释也就行不通了。史国衡转而从“厂风”,亦即工厂内部的团体关系的角度来寻求解释。在史国衡看来,工厂不仅是一工业组织,也是一社会组织,“所以厂风才成为需要研究的问题。”对“厂风”的研究实际上分为两个部分:工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工人与职员之间的关系。史国衡首先叙述了他在昆厂期间见过的两次工人集体行动,一次是司机与工人因为烧水问题引起纠纷,最终导致短暂罢工;一次是某技工因被助理工程师怀疑其偷拿厂里木板做私活,引发冲突。史国衡注意到,这两件事情都“不是以正规的劳资纠纷出现”,工人集体行动的起因也不是因为经济待遇,而是因为“尊严受到了损害”(史国衡,1946:111)。史国衡认为,冲突的深层原因是厂里工人与职员之间的分野以及工人之间的分野。工人与职员之间先存了一种成见:职员觉得工人知识程度差,行为粗暴,工人则觉得职员高傲,目无工人。职员对工人不够礼貌,是由于社会中劳心与劳力之间的分野。职员的米贴比工人多,宿舍比工人好。纵使外地技工本身还是内地工人羡慕的对象,而且工人的最高工资也比最低职员的薪水多,但工人和职员间的隔膜并不因此而有所掩蔽。除此之外,工人内部也划分等级,技工一般来自上海等地,他们与以本地劳动力为主的帮工、小工很少往来,“且在任何方面都要表示出高人一等”。昆厂的工人大多来自农村,手工作坊或者旧上海的私人工厂,史国衡认为他们“都还不习于这种新工业里面的人事管理”。在以前,“他们平时邻里往还,或师傅与徒弟相处,称兄道弟,在共事业的时候还夹杂着一种私人间的情谊”;但是,来了昆厂以后,“大家乃是在一种纯粹职务关系上活动,自然不相适应。”“旧式手工业组织中东家和师傅徒弟混在一个小范围,厂主下面就是工人,没有昆厂这许多层级和部门。”“工人且认为在官僚化的机构和人事下,工作松懈,效率低落,耗损材料,重形式而又轻实际。”此外,昆厂是国营工厂,有些工人拿它与自己以前工作过的私营工厂作比较,认为“对工人客气有礼,没有什么职员工人之分,是私人厂的特色,公家厂只会讲形式,打官腔,摆架子。即官僚气”(史国衡,1946:117)。厂风不靖直接导致了怠工和高流动率。史国衡在田野中发现,工人离开昆厂并不是为了多得一点工资,他们“认为工资的多少还属次要,最要紧的是得一精神上的痛快”(史国衡,1946:135)。很多工人是在与管理人员闹了便扭之后赌气离厂的。而在管理人员眼中,工人除了多得一点工资外没别的目的,他们“把工人只看作一个简单而纯粹的经济人”,史国衡认为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史国衡,1946:136)。这种情况下,更富有人情味的“小型工厂、私人店子或制造厂”,反而比昆厂这样的国营大厂在工人心目中还很有吸引力(史国衡,1946:138)。在为《昆厂劳工》所写的《书后》中,费孝通将昆厂所面临的种种人事上的问题一针见血地归结为“因新工业兴起而发生了社会解组的现象”。“工业建设不只是盖厂房,装机器;而是一种新社会组织的建立。……在这工业组织中一切参加的人必须有高度的契洽。”费孝通认为,这种高度契恰的关系在农工互补的传统社会中是存在的,“在过去传统社会中确曾发生过契洽,每个人都能充分领略人生的意义”,但是“这种传统组织并不能应用新的技术。新技术已因分工的精密,使我们互相依赖为生的团体范围扩大到整个人群。”新兴的工厂组织并不能形成传统的社会团结。(费孝通,1946:233)费孝通(1946:234)进一步指出,现在昆厂里所发生的问题是现代工业中普遍的现象,“是出于从有组织的传统社会变化到能应用新技术的新组织中过渡时期的现象。在这过渡时期因为社会的解组,生产关系并没有建立在人和人的契洽之上,因之传统的结构,因其曾一度给人以所需的契洽,遗留在新时代成为非正式的潜在结构。这些潜在结构一方面固然满足着人们的社会需要,另一方面却阻碍了新技术的有效利用。”由此,费孝通(1946:230)问道:“现代工业组织中是否有达到高度契洽的可能?”非常有意味的是,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在《昆厂劳工》一书中,是最终回到了“工业教育”上:“我们决不能因目前工业组织中的种种病象而回头。我们要以工业建设来建设我们新社会,一开始就应该以广义的工业教育来补救社会教育之不足。”(史国衡,1946:161)本书最后一章因此专门讨论了“工人的管教”问题。这里的“管教”包含了“管理”和“教化”两层意思,即不仅要对工人在工厂中的行为进行管理,而且要“对于工人的心理和私人生活有充分的了解”和开导。因为“尤其是这种新旧交替,文化失调,社会生活受到很大的激动振荡的时候,每个人大都觉得失掉了自己的不为,找不到个人生活的重心。尤其从乡间出来的人,已被这种时代新潮冲得神昏目眩,我们实在对于他们的生活该有开导的安排。所以在目前办工业,不但是一个物质上的革新,也同时是一个心理和文化上的革新。”在这里,我们隐约看到了这样一层意思,即工业建设的意义不仅在于工业生产,其本身也是一个塑造“新人”的过程。而且,这里还暗示了这样一种可能性,即工厂组织内部的团结,不应仅仅是制度主义的(即书中所谓的“技术管理”),③同时也是人心和教化意义上的。在《书后》中,费孝通引用了涂尔干(EmileDurkheim)对现代工业社会危机的诊断:“现代工业兴起之后,都市社会不但丧失了人和人间的契恰,而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